“为了救我。”不知何时,那少年与沈晏初一前一后也进了房间,扫了一眼床上的顾琳琅。
傅璟宁回头,方才没顾得上揣摩这个少年的身份,此时听他这样说,再加上这一身的王室打扮,年龄也对得上,想来,是阁罗凤的三子阿思无疑了。
“你就是河西节度使,傅璟宁?”阿思似乎对傅璟宁带着一种藏都懒得藏的敌意,看他的时候眼角微微向斜下方垂着,十分不屑的模样。
“哎你怎么说话呢?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子,别以为你是南诏王的儿子我就——”沈晏初刚伸出手去要扒拉阿思的肩膀,后者猛地一个回头,凌厉的眼神扫过去,沈晏初那只手便拐了个弯,伸到难道后面挠了挠。
顾琳琅挣扎着坐起身来:“阿思,别胡说。”
聪明如傅璟宁,自然轻而易举便从二人这三言两语中提炼出了有效的信息,周掌柜曾说过,阿思也是中过冰火之毒的,为了救他而放血——
“顾琳琅你疯了!”
“别嚷……”顾琳琅心虚地去拉他的手,“都说了血是可以再生的……”
血是不是可以再生,傅璟宁是在战场上拼过命的,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气的是顾琳琅竟瞒着他一个人拿自己的小命去跟南诏王赌!如果南诏王从一开始便将她当做奸细一刀砍了呢?如果在这个过程中因为大夫操作失误而要了她的命呢?
见傅璟宁慢慢红了眼眶,顾琳琅知道他是真生气了,求助的眼光向沈晏初身上瞟了瞟,后者在四目相对的瞬间便不厚道地转了个身,踱着步子往外走去,无意中瞥见阿思还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里,没好气地拽了拽他的袖子,见他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磨了磨牙,直接将他拖了出去。
“我没有办法,璟宁,我没有办法,”顾琳琅将发丝在傅璟宁手上绕着,一圈,又一圈,“我是大唐人,不可能明目张胆偏帮着南诏,可我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唐军全军覆没,因为征南军中不仅有你,还有千千万万无辜的大唐百姓。”
见傅璟宁仍是赤着一双眼不吭声,顾琳琅握着他的手,捏得骨节都泛了白:“我承认我是在赌,可除此之外,我真的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太了解你了,你不会看着那些无辜的人惨死,更确切得说,你不会看着他们死在你之前,可你不止是征南军的副将,你还有我,你若出了事,我怎么办呢?”
傅璟宁闭了闭眼,将头深深地埋在顾琳琅臂弯之中,只觉心口处疼得厉害。
“那你呢?”傅璟宁没有抬头,声音听起来有些瓮声瓮气,“你将司家安排地妥妥帖帖的,可是有想过顾峥嵘?”
顾琳琅一怔,她自然知道傅璟宁此话指的是什么,当日在阴阳村,依那柴家兄弟所说,安禄山怕是在密谋着什么大事,这件事牵扯到拜火教,牵扯到吐蕃,甚至会将本就岌岌可危的大唐搅得天翻地覆,河西作为他至今还未掌控的关键地带,这一次拿不下,一定会恼羞成怒,而如此一来他第一个怀疑的,便会是几次三番不仅没能给傅璟宁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反而助他愈来愈壮大的自己。
“这还真是个难题——”顾琳琅叹了口气,半开玩笑,半是无奈,“顾峥嵘若知道我为了你将他豁出去了,怕是要恨死我!当然,更会恨死你!”
“那咱们就将他接出来。”半晌,傅璟宁抬头,环着顾琳琅的腰,“若此次我们能安然无恙地从南诏出去,便立刻去长安,将他接到河西。”
顾琳琅微微睁了睁眸子,一时拿不准傅璟宁这话有多少认真的成分在。
“你当他是在长安做什么?说接出来就接出来?”
“你不能,我能。”许是顾琳琅此时的表情太过有趣,傅璟宁瞧着,眉宇都舒展了开来,“十天,最多十天,我一定将他全须全尾地带到你面前。”
“真的?”惊喜过后,顾琳琅挣扎着往前倾了倾身子,一把揪住傅璟宁的脖领子,鼻尖几乎顶着他的,恶狠狠地道,“你有这通天的本事,能等到现在?”
傅璟宁笑:“现在才是最好的时机,以前我自身尚且难保,便是有本事将他带出来,也没能力护着他,现在不同了,如果安禄山真的要反,河西不仅是最安全的地方,怕是还会成为唯一能与他抗衡的势力。”
“你可拉倒吧!”顾琳琅一松手,脱力般懒洋洋地往后一靠。
“你还真别不信,虽然你这一步走得极险,可走好了,倒给我帮了大忙!”傅璟宁捶捶跪得发麻的腿,起身顺势坐在床沿上,“征南军中,霍逊那支军队是势必要牺牲掉了,可进入太和城的这一支却不会,你原本是怎么打算的?”
顾琳琅想了想:“联合南诏王演一出戏,用他们和李将军做人质,霍逊肯定是不会管这些人的死活的,待他所率的唐军被南诏兵歼灭之后,也算给这些人谋了一个能回大唐的理由,虽然是以被释放的战俘的身份,到底也比逃兵好听得多。”
“是个不错的计策,可他们回去之后呢?如今正是长安兵力空虚、急需征兵的时候,你以为他们还能再过回之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宁日子?”
“可他们原本就是百姓!”
“朝廷征兵,本就是征的百姓,不过是被训练过与没有被训练过的区别罢了,一旦被征入唐军,便成了安禄山的工具,此举无异于放虎归山,可若是将他们带回河西——”
“你要将他们带到河西?”顾琳琅抬高了声音,被傅璟宁伸出一根手指挡在唇上,方才意识到沈晏初与阿思还站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遂又将嗓音压低了,“你这种私扩军队的行径是要砍头的,况且,还有陇右的哥舒翰虎视眈眈地盯着你!”
“无妨,你忘了,咱们手里还有一个闵姨娘呢!况且,谁看见我私扩军队了?嗯?只有你,一旦有人揭发,那就是你干的!”将抻着脖子又要跟他理论的顾琳琅,傅璟宁完全不给她插话的机会,“我既想将他们带到河西,便一定能寻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对于练兵,不管是沈晏初还是谢文渊,都是极擅长的,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河西军在规模上就又上了一个台阶,道理我懂,大哥,可这不是几个人,也不是几十个人,而是几万人,怎么可能人不知鬼不觉跨越千里将人打包带到河西!”
傅璟宁但笑不语,暗戳戳地从袖中取出一封厚厚的信函来。
“昨日才辗转到我手里,你猜谁来的信?”
顾琳琅最烦这种你猜你猜你猜猜猜的游戏:“谁?”
“容似。”念着顾琳琅身子还虚,这封信又长到令人发指,傅璟宁并未将信展给她看,“以他与潘曦若的身份,接近吐蕃王室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能不惊动长安的人,因此他们便打算先在逻些城安顿下来,再从长计议,容似这啰里啰嗦的毛病倒也不是全无用处,他洋洋洒洒用了数十页纸,几乎将这一路的见闻写成了一本简略的吐蕃地志,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顾琳琅眯眼:“你猜我猜不猜?”
“好好好,”傅璟宁妥协得十分利索,“来时我们是在大唐境内,沿着与吐蕃的边境线一路向南,当时考虑的是怕在吐蕃境内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可依照容似的描述来看,从五月中旬开始,吐蕃各部落首领,甚至一些稍有些地位的头目,便陆陆续续出发前往逻些城,具体什么原因,我大致也能猜出一二,总归绕不开长安城那位,但如此一来,整个吐蕃西部便几乎不再设防……”
顾琳琅将傅璟宁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愈发觉得此人与初见的时候有哪里不一眼了,话多了,表情生动了,整个人也不像之前那般总感觉飘在半空中,接地气了不少,这样的傅璟宁,可比之前讨人喜欢多了。
“你胆子也太大了……”话虽如此,顾琳琅一双古灵精怪的眼睛却明显亮了起来,倘若此事真成了,河西将会是几个藩镇中实力最强劲的存在,若是——
“若是再争取到南诏的支持,”傅璟宁似是顾琳琅肚子里的蛔虫般,直接将她正在脑子里盘算的后半句接了上来,“又有容似里应外合,届时吐蕃自顾不暇,安禄山便失去了最强劲的一个帮手。”
顾琳琅还是有些不放心:“这都是以安禄山要反为前提的,可若是他不反呢?”
“不管他反不反,河西都是大唐重要的门户,也许,还是我们后半生的家,只有河西强大了,我们才安全。”
“道理倒是这么个道理……”傅璟宁口中这个“家”字莫名取悦了顾琳琅,自顾家落败后,她已经许多年不知道有家是什么滋味了,“可这两万人即便能悄无声息地穿越吐蕃绕到河西,之后呢,如何藏起来?”
傅璟宁笑着揉揉她额前的碎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过一句话,‘西平郡王哥舒翰接任河西节度使,那可是凉州的土皇帝’,既是土皇帝,整个河西便是我说了算,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居然还记得这个?”顾琳琅无地自容地捂着脸倒在塌上。
初见的情形历历在目,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与傅璟宁走到如今这一步,生死与共,息息相关。
二人笑着打闹一阵子,傅璟宁见顾琳琅精神实在透支得厉害,怕是这几日连续放血给阿思作药引,伤了身子,不忍心继续打扰她,便强行将她按在软枕上:“再睡一会儿,我先去沐浴更衣,方才听那随侍说,晚上南诏王设了宴。”
“战俘当到这份儿上,也是值了。”顾琳琅笑着调侃他。
“呵,你不提醒,我都忘了自己眼下是个战俘!”傅璟宁轻轻在她脑门上拍了一下,“晚些再来看你。”
傅璟宁刚一踏出房门,阿思便横他一眼,嘴里“哼”的一声,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
“他怎么了?”傅璟宁问沈晏初。
沈晏初一摊手,表示别问我,问我也不知道。
阿思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还是个孩子,傅璟宁自是没放在心上,叫上沈晏初正欲离开,却见阿思跟个大耗子似的,“滋溜”一下又钻回了房间。
傅璟宁这才想起来,他们来的时候,这小子原本是在房间里的!
再是个孩子,他也是个男的!
真是……岂有此理!
心下想着,傅璟宁一个箭步也折了回去。
“哎你干嘛?”顾琳琅刚闭上眼,便听屋子里一阵叮叮当当,撑着床榻抬起半边身子来,却见傅璟宁正一只手拎着阿思的脖领子往外拖。
“男女授受不亲,没记错的话,这句话还是你教我的。”傅璟宁抽空回头应了一句。
这厮记性还真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他还是个孩子!况且这是阿思的住处,你叫他去哪里?”顾琳琅脑袋一阵眩晕,稳了稳心神,索性下床趿了鞋,“罢了罢了,我去另外寻个地方,他身子虚,你快别折腾他了!”
傅璟宁还没来得及反应,阿思却拼命从他手中挣扎出来,按住顾琳琅的手臂,半蹲在她面前:“你身体也没养好,你躺着,我在外面守着便是了。”
傅璟宁看看顾琳琅,又看看阿思,好么,这俩人一副难姐难弟、惺惺相惜的模样,倒显得他多么十恶不赦似的。
沈晏初双手抱臂,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样子。
幸而阿思的随侍十分有眼力见地提醒去温泉疗养的时辰到了,方才打破了僵局。
瞧着阿思一步三回头,十分依依不舍地出门,再联想到顾琳琅自始至终看阿思的眼神,还有讲话时的语气,那宠溺可是他都从没享受过的!傅璟宁越琢磨越吃味,他们俩才认识几日?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了?
“顾——”傅璟宁刚一开口,却见那厢顾琳琅早已栽到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面色依然苍白,整个人蜷成小小的一团,没出口的话便化作一声叹息,过去将她身子放平,盖好薄被,又在额间印上轻轻浅浅的一个吻,才在沈晏初翻出天际的白眼中淡定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