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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焉得虎子

    待天色完全暗下来,傅璟宁与沈晏初才赶到征南军在大唐与南诏边境线上临时搭建的营帐中。

    对于李宓,傅璟宁只闻其名,未曾见过其人,只听说是一位性子温和、胸怀天下的剑南留后,似乎与南诏王阁罗凤还有些交情,此次受命出征南诏也是无奈之举,宰相杨国忠因着妹妹杨贵妃,在朝堂上风光无限,本以为可以就此把握朝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奈何中间总隔着个颇得陛下宠爱的安禄山,为邀功,不惜劝沉迷美色、不理政务的玄宗发动了此次征南战争。

    听闻傅璟宁求见,李宓忙亲自迎了出来,对于这位临时调过来的副将,并没有半分的不尊重,果然如传言所言,谦谦有礼,既没有将军的气势,也没有将军的架子,不仅如此,眉宇间还总带了几分淡淡的忧愁。

    例行寒暄之后,傅璟宁随李宓与另一名副将霍逊巡视起营地来。

    数千顶营帐,绵延数里,十分壮观,可大军的气势却令傅璟宁越看,眉头便皱得越紧。

    “李将军,世人皆知大唐的军队多在边疆,如何这次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集结出如此数量庞大的军队,如此一来,长安岂不空虚?”

    “哎,”李宓叹了口气,“不瞒你说,大军从长安出发的时候,只有三万,一路走,一路征,最多的时候将近七万,可如今眼下剩的,只有六万不到。”

    正说着,旁边的帐子里出来两人,抬了一个穿着唐军服饰、双目紧闭不省人事的中年男子。

    傅璟宁抬手拦了下来:“这是要去哪?他怎么了?”

    那二人显然不认识傅璟宁,却见李宓在旁边陪着,便老实答道:“已经咽气了,正准备丢去后山的林子里。”

    “什么?”联想到方才李宓的话,傅璟宁微惊,战争还没开始,怎么唐军便已经接二连三折损了这么多?

    似是猜出傅璟宁心中所想,李宓对那二人挥了挥手,放他们去了,这才又叹了口气道:“这些唐军多为沿途征收的百姓,老的老,小的小,有些这辈子连刀枪都没摸过,更不用谈什么战斗力了!加之南北气候差距极大,又受瘴气与粮草短缺的双重困扰,像方才那人面色青黑,显然是误食了有毒的野菜,这在征南军中已经是司空见惯了。”

    原来如此!

    傅璟宁一时悲从中来,怪不得顾琳琅会梦到征南军全军覆没,这样的一支军队,不出半个月,便足以尽数败给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南诏军。

    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以他一人之力,又如何力挽狂澜?

    “听说将军与南诏王阁罗凤有些交情?”

    李宓痛心疾首地点了点头:“交情匪浅,说是至交好友也不为过,南诏受圣朝册封,称臣纳贡,实在没有突然出兵攻打之理,可皇命不可违,知交对垒,血染沙场,天理良心何在!只恨我李宓无能,无法以一己之力,阻止这场有违天理的战事,只是可怜了这些无辜的百姓与将士,他们又有什么错?”

    话已至此,傅璟宁心中已经有了数,大唐,怕是气数将尽了。

    “将军,傅珹只不过区区河西节度使,虽也勉强称得上手握重兵,可河西的兵,却不可能,也来不及调来南诏,更何况南诏何罪?错的不是将军,也不是南诏,而是——”傅璟宁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出口,李宓却心知肚明。

    傅璟宁本就话少,李宓也是不善言辞之人,二人并肩坐在营帐前,对着天边的一弯明月,一直对饮到了深夜。

    第二日,天还未亮,傅璟宁在帐中迷迷糊糊听到似是有人来来回回从帐前经过,遂唤了沈晏初,出了营帐。

    李宓的营帐离得较远,还没有动静,霍逊则起了个大早,正亲自带着人摸黑查看周围的地形地势。

    之前傅璟宁从未听过霍逊的名号,还是昨夜李宓无意中提了一句,只说是杨国忠一个远房的亲戚,三十出头,生得十分魁梧,满脸络腮胡子,不苟言笑,跟着李宓千里迢迢来南诏,与其说是从旁协助,倒不如说是在他身边安插了一双眼睛。

    对此李宓倒是无所谓的样子,与傅璟宁说什么也不刻意避着他,想来是坦坦荡荡,本就没藏什么多余的心思。

    沈晏初看着霍逊忙碌的身影,小声对傅璟宁道:“对这场战事,这位霍副将可看起来比李将军上心多了,你说,太和城里的奸细是不是与他对接的?”

    征南军抵达南诏不过三日,想来太和城点粮仓的那位若真是奸细,只可能是一早就养在敌人眼皮子底下的,一直主张征战南诏的只有宰相杨国忠,而这个霍逊又与他关系匪浅,如此一来倒也解释得通。

    傅璟宁点了点头:“这位李将军多半只占着个头衔,没猜错的话,征南军的实权怕是掌握在这位霍副将手中,小心行事,别与他起了冲突。”

    “我有分寸。”沈晏初说着,与迎面而来的霍逊笑容满面地打了个招呼,“霍大人。”

    霍逊不冷不热地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视线在傅璟宁脸上打了个转:“来前陛下特意交代了,速战速决,傅大人若是得闲,还请将麾下的兵马清点一番,不出意外的话,今夜先遣军便可以向洱海腹地进攻了。”

    “今夜?”傅璟宁有些意外,“大军休整还不到三日,身心俱疲,水土不服,如此贸然进攻,怕是不合适吧?”

    “哦?那傅大人认为什么时候算合适?待到粮草断绝,大军饿到皮包骨头的时候?”

    “那个,”沈晏初适时解围,“我们大人方才瞧了瞧,军中粮草十分短缺,正好在下常年在荒蛮之地,对野菜野果之类的也略知一二,倒是可以带人去囤上一些……”

    霍逊鄙夷地望了沈晏初一眼:“野菜野果?这林子里能有多少野菜野果,能够几万大军休养生息一阵子?更何况此地瘴气弥漫,待侵入五脏六腑,可又是你能担待得起的?”

    说完便目不斜视地离开了。

    待到霍逊的身影彻底被树木挡住,沈晏初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了起来:“你奶奶个腿儿的,你到底打没打过仗?老子砍过的敌人,怕是比你带过的兵都多!”说着又委屈巴巴地转向傅璟宁,“这孙子根本什么都不懂,今夜挺近洱海腹地,那根本就是去送人头的!”

    “晏初,”傅璟宁望着霍逊离开的方向,淡声道,“你可是忘了,此次交战,唐军本来就是要全军覆没的?之前我还想着是不是可以搏一搏,可是你也看到了,这些唐军,虽然配了刀枪,可与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有什么区别?”

    沈晏初一双拳握得咔咔作响:“那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唐军全军覆没?”

    “尽人事,听天命吧,能保住多少是多少,但李将军,务必要尽全力护他周全。”傅璟宁说着,折回帐中,提笔快速写了封信,递给沈晏初,“送到南边的程家村,东头有个菜贩子叫程二虎,快一些,天亮他便要进太和城送菜了。”

    ******

    天色微亮的时候,顾琳琅蓦地从睡梦中瞪大了眸子——竟是一夜无梦!

    “看吧,说不定当初就是你睡我旁边,才做噩梦的……”顾琳琅碎碎念着起了床,穿戴完毕,透过窗户往外瞧了瞧,闵欢已经趁着清晨的凉意,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用早膳了。

    见到顾琳琅出来,闵欢抬了抬眼皮,将手边的油饼与粥往前推了推。

    顾琳琅也不客气,坐下来风卷残云地消灭了一大半,正抹嘴,瞧见周掌柜一脸严肃地走了进来。

    “周掌柜,吃点?”顾琳琅满脸堆笑地指了指桌上的狼藉,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据容似说,当年南下采药途中,曾与这位周掌柜结伴而行过一段时间,途中也算历经生死,也算得上是十分过硬的交情了,几日相处下来,确实也是个靠得住的,心又细,因此顾琳琅对他印象极好。

    “哎哟两位姑奶奶快别吃了!”周掌柜年过五十,一脸的褶子堆在一起,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大早收到的信交到顾琳琅手中,“满大街的官兵正抓奸细呢!赶紧躲一躲,躲一躲!小梅,你快将她们带到里面去,赶紧着,然后出来跟我一起晒草药!”

    小梅是每日给她们送饭的丫头,据说是周夫人屋里的贴身丫鬟,十六七岁的年纪,十分伶俐,闻言手脚利索地将桌上的残羹剩饭收了,一手拉着顾琳琅,一手拽着闵欢,便往屋里拖。

    “不是,啥意思?我们又不是奸细?怕什么?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顾琳琅跳着脚,越过小梅的肩膀冲周掌柜嚷道。

    “哎呀这一句两句的也跟你说不清楚,只听说那守仓库的兄弟俩向官府招认,说是瞧见那放火之人的模样了,是个中原的面孔,这不就明摆着说太和城里藏了大唐的奸细!那官府急着邀功,管你是不是真的奸细,只要长着一张中原面孔的,统统都抓了起来!”

    周掌柜的话明显叫顾琳琅兴奋了起来,大狱里那些银子果然没白花。

    只是这股兴奋劲并没有持续多久,待一目三行看完了傅璟宁的信,顾琳琅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周掌柜,我是女的,自然不会遭人怀疑,”顾琳琅将手中的信纸揉成一团,一指闵欢,“麻烦您把这位大肚子的藏起来,我出去会会他们!”

    “喂你——”闵欢本想说些什么,看见顾琳琅警告的眼神扫过来,又识趣地闭了嘴,跟着小梅进到里面去了。

    周掌柜一把年纪,本就是个沉稳性子,自然是拦不住身手敏捷又冲动的顾琳琅,见她话音没落,已经一溜烟出了院门,急得直跳脚,忙颤颤巍巍地跟了上去。

    果然,街上到处是一队一队巡逻的官兵,怕是被上边逼得狠了,一间一间进到百姓家里去搜,在大街上也是见人便拦,上上下下看仔细了才放过。

    是以,顾琳琅几乎没费什么功夫便叫官差们注意到了她,象征性地挣扎理论了一番,便没什么悬念地在周掌柜的呼天抢地声中被带到了官府。

    太和城最高长官称为曹长,是个四十多岁姓乌的干瘦老头,许是这两日着急上火,嘴上都起了燎泡,索性与杨家兄弟蹲在了大狱里,一双倒三角的小眼睛在昏暗的房间内似乎会发光,不放过每一个被带过来的“嫌犯”。

    杨家兄弟生无可恋地每看到进来一个,便拨浪鼓似地摇摇头,气得乌曹长一个劲儿的唉声叹气。

    终于,在看到顾琳琅身影的一瞬,杨佐率先反应了过来——年轻女子,绿衣服,白色腰带,百合发钗,没错!忙捅了捅杨佑的胳膊,二人齐声道:“等等!”

    “等等!”乌曹长紧跟着道,“可是有线索?”

    “这个人,”杨佐指着顾琳琅,“那日傍晚,我似乎是见过这个人在粮仓附近瞎转悠,身形和眉眼有点像,不过那日穿的是男装……”

    “对对对,就是这个,我哥当时还指给我看来着!”杨佑忙跟着附和。

    乌曹长一脚踹在杨佐身上:“那附近转悠的人多了,我问你放火烧粮仓的是不是她!”

    “大人,这、这我们若是能看到是什么人放的火,那火也不可能烧起来不是……”杨佐哭丧着脸道,“那日傍晚,此人在粮仓附近转悠了半天,失火之后,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也有她的影子,所以……所以我们才猜……”

    “那除了此人,还有没有其他可疑的人?”乌曹长将顾琳琅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么一个弱女子能是大唐派来的奸细。

    “没,没了……”杨佐与杨佑唯唯诺诺地道。

    “罢了,”乌曹长下了令,“先将这二人押下去,待日后发落,至于这个女人——”

    见乌曹长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顾琳琅心也跟着揪了起来,来之前便听说南诏王阁罗凤是个仁君,轻易不许官府滥用私刑,便心一横,将自己给赌上了,就赌此事事关重大,毕竟没有确凿的证据,这曹长不敢自己私下解决,而是会将她直接带到南诏王面前,只要见到了阁罗凤,后面的事,就好办得多了……

    “带她去见赞普钟!”终于,乌曹长开了口。

    顾琳琅不动声色地长吁了一口气,赞普钟是南诏百姓对阁罗凤的尊称,这是要带她去见南诏王阁罗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