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从头到尾，陆诏都未曾想过让嘉靖来解除海禁。
这毕竟是他自己颁布的政令，现如今却又要让他亲自开口收回，试问如此打脸之事，他堂堂嘉靖如何干得出来？
民生事小，颜面事大。
有如苏州之事，药材事小，名单事大。
所以陆诏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嘉靖来解除海禁，而事实上，最终解除海禁的，也不是嘉靖。
他今日前来裕王府，要找的，乃是裕王。
嘉靖闻言，心中已是明了。
“看来裕王甚得人心呐。”
嘉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是奇怪，既像是在叹息着什么，又像是在讽刺着什么，给人一种摸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不过陆诏却是清楚，嘉靖此言，无非是对自己大限将至的宿命感到无奈罢了。
他求仙问道了一辈子，却始终没能逃脱生老病死的因果循环，道家一向讲究道法自然，而他却执意要让自己凌驾于“自然”之上，最终结果可想而知。
而也正是这种可想而知的结果，造就了他于生无望，于死无惧的态度。
他并不喜欢裕王，即便而今的裕王是他唯一的接班人。
可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像他这种一向按照自己喜好办事的皇帝，很难从其他角度去考虑接班人的问题。
他在意的只是自己的感受，至于其他人如何感觉，他根本没那个闲工夫去理解。
所以当裕王成为他唯一的接班人之时，他心中的那般失望与无奈一下子便显得异常的突出，甚至在一个不相关的人面前显露了出来。
后世之人大多言道嘉靖乃是个老谋深算的心机主义者，可事实上，在陆诏看来，他更像是个感性之人，只不过他的身份导致他的感性看上去更像是一种玩弄心机的手段，而非真实情感的具体表现。
当然，像嘉靖这种人，他也不屑于在旁人面前流露自己的真实情感，除了在他唯一的孙子面前。
转过头，他看着世子再度露出和蔼慈祥的笑容。
陆诏把话说完这个份儿上，他心中也已经清楚，陆诏最终要找的人不是他，而是裕王。
所以今日陆诏来裕王府，如果说陆诏别有居心，那也只跟裕王有关，而并未专门为拜见他而来。
想清楚这一点，嘉靖心中的怅然可想而知。
“走吧，出去吧。”
他并非是考虑到外面等待之人的心急，而是因为他已经没有话再跟陆诏言论。
所有的一切都已交代清楚，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不过日后朕传你入宫，你需随叫随到。”
这是嘉靖最后的叮嘱。
他好像很在意这一点，所以特别强调了一下。
陆诏闻声，当即躬身拜首。
嘉靖在意这一点的原因其实是显而易见的，即便嘉靖已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可是刚才陆诏也说了，若是按照他的方法，活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能多活一日，嘉靖自然不希望自己早一日死。
他在意的，只是他的性命。
打开房门，北风灌了进来，掀起嘉靖的道袍在空中呼呼作响，他下意识的想要伸手去整理自己的衣冠，可是却在北风吹袭下整个身体不由自主的晃动了一下，一个踉跄，眼看便要仰面摔倒！
陆诏急忙上前想要搀扶，可谁知嘉靖却在原地摇晃了一阵，而后硬生生稳住了身形。
只见他微微朝身后的陆诏摆手示意，而后再度伸手整理了一番衣冠之后，这才迈步踏出房门。
陆诏在他身后，自然看不到他脸上神色，不过陆诏却是可以猜到，此时嘉靖的脸色定然相当的惨白吧。
来到院门前，高拱与裕王早已等得急不可耐，见得嘉靖与陆诏出来，当即急忙拜首。
“回宫吧。”
高拱正要说话，却不料嘉靖直接开口道。
闻声，他与裕王面面相觑，皆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儿臣恭送陛下。”
最终，在裕王府众人的相送下，嘉靖与高拱一道出了府门，嘉靖上了辇车后，高拱转过头来看向陆诏，眼神尽是疑惑与不解。
待得他们走后，裕王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不过陆诏与嘉靖谈了许久，裕王自然不会再让陆诏就这般离开。
于是他找了个借口，将陆诏又请进了正厅。
陆诏今天来的时候，冯保带他进来乃是在偏厅等候。
而现在，裕王亲自将他请到了正厅，由此不难看出在裕王的心中陆诏的地位发生的巨大变化。
可将陆诏留下来，总得有话说才行，想来想去裕王也没找到合适的由头开启话题，他本就不是一个善于言词的人。
于是在一番“寒暄”之中，裕王显得颇为尴尬，直让陆诏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殿下是想问刚才陛下都跟草民说了什么吧？”
最终还是陆诏开口。
闻声，裕王先是一怔，而后怅然点头。
“实不相瞒，今日高大人请陛下驾临，为的是替户部云南主事海瑞求情一事。”
“他上谏触怒龙颜，现今在刑部天牢，按律当斩。”
“可海瑞乃是难得的清官，刚峰弥坚，得民心者甚，他一人便顶无数朝廷命官，其用之大，其心之广，非常人可计也。”
“所以．唉．”
好不容易能够做点事，又好不容易遇到这样一个机会，却没想到在自己父皇面前连三句话都没说明白。
裕王话到最后难掩心中苦涩，沉声一叹，格外悲呛。
陆诏见状，当即微微点头。
“那草民也不瞒殿下。”
“陛下不会取海瑞性命，他不想做商纣王。”
这是嘉靖的原话。
闻声，裕王当即一愣，而后大喜。
“此言当真？”
“此乃陛下亲口所言。”
陆诏拱手应声。
嘉靖不喜欢裕王乃是裕王不会玩弄心机，可陆诏却觉得这才是成为一个明君的基础。
玩弄心机并非一种优良传统，大明王朝所剩无几的底蕴也经不起玩弄心机的君主再继续糟蹋。
听得陆诏所言，裕王当即高兴得像个孩子，脸上神色一片喜悦，连连叫好，恨不得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所有人也似。
于是陆诏不得不出言提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