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呼吸!甚至连皮肤都是冰凉冰凉的,程兆田可以确定,棺中的女子大约已经死透了。他慢慢放下心来,嘴角竟然勾起若有若无的笑容,保养的十分精细的手在官袍上擦了又擦,才很快垂下去。
林慕果神色不动,只是微微挑了挑唇:“放心了?”
“放——”几乎要脱口而出!好在程兆田及时刹车,他神情一转,嘴角的笑容倏地隐没,似是停在枫叶上的黄蝴蝶,倏忽飞走,让人觉得它不曾存在过一般。程兆田急急改口:“王妃这话本官听不明白。”
林慕果也不与他兜圈子,一摆手,两个忙着烧纸钱的小丫鬟便赶忙擦拭了眼泪、与飞云一起躬身退出去。屋子里顿时只剩下林慕果夫妇并程兆田三人。
飞退出去的时候随手关上了屋子,屋中烛火不明,一下子就显得有些阴翳,光影打在月宾的脸上,只觉半明半暗,甚是骇人。程兆田心中一虚,急急后退两步,却不妨撞在供桌上,“砰”一声闷响,供桌上供奉的各色果品都忍不住一颤。程兆田被这声冷不丁发出的动静吓了一跳,手心儿里的冷汗立刻就把那副画像濡湿了。
林慕果嘲讽一笑,勾唇道:“还以为程大人天不怕,地不怕,原是本王妃错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若是做了亏心事,怎么可能不心惊?”
当着月宾的尸首,林慕果便鬼啊鬼的提,程兆田更觉得背后的冷风嗖嗖的,他身上裹着的棉衣里似是塞了冰疙瘩一般寒凉。他索性离了供桌,远远绕过月宾的棺材走到苏荣琛身边来:“王妃的意思下官不懂。”
林慕果“呵”地一笑:“那本王妃便说些大人懂的话。”她漫步走上前去,在苏荣琛身边坐下。她的每一步都走的稳稳当当,举止有度,风彩卓然,饶是程兆田,也忍不住在心中暗叹:林长庚教养了一个好女儿!
苏荣琛顺手给林慕果倒了一碗茶,“哗啦啦”的水声在这屋子里飘飘荡荡,有些格外渗人。火盆中的纸钱烧尽了,只余下几缕黑灰,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吹过来一小股清风,那黑灰变似是长了翅膀一般飞起来,别处都不去,竟然落在程兆田肩头。
程兆田惊叫着跳开,避如蛇蝎。那黑灰似是一片发黑腐朽的枯叶,飘飘荡荡落在地板上。
林慕果捧着茶碗在手中,仔细感受着透过青瓷盖碗传过来的徐徐暖意,淡淡开口道:“顺天府的齐大人还在外面等着?程大人打算如何跟他说?又打算如何向向皇上禀报?”
程兆田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这么一句,忍不住冷笑凝眉:“自然是实话实说!只是,王妃身边窝藏盗匪,那时候,少不得要请王爷、王妃受些委屈……”他眸色深沉,像是一条隐在暗处的毒蛇,吐着猩红的芯子,蓄势待发,只想在人脖子上狠狠咬一口。
苏荣琛却只顾喝他的茶,闻言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似乎他只是个跳梁小丑,刚刚讲了一个不甚有意思的笑话。
林慕果的声音不疾不徐:“还是不要了……”
这是在求情?程兆田冷笑:我若是一状告到御前,纵使是渊政王爷又怎样?
他心中正洋洋得意,却听林慕果慢慢道:“程大人若是这么说,王爷到时候势必要在御前分辨两句。月宾……啊,不……”她眼中的眸色暗了一下,似是有一种伤感和愤怒的情绪在慢慢聚积:“应该是排风,排风虽是我的丫鬟,却并非是我派她夜探贵府的,如此说来,动机总要搞搞清楚?”
林慕果故意停顿了一下,稍顷,又似乎是过了许久,她才拧着眉,咬着唇,一副天真少女形象仰头问道:“排风是为了什么才夜探程府的呢?程大人,您知道吗?”
程兆田吓得几乎蹲坐在地上,他手上脱力,胡排风的那副画像便落在火盆里,原以为火盆里早就只剩黑灰,没想到乍遇上笺纸,火盆里隐匿在黑灰底下的那一点余温竟慢慢着了,火舌“疼”一下窜起来,片刻之间,就将胡排风的那张小像吞噬干净。
是啊,胡排风入府能为了什么?毫无疑问,苏荣琛夫妇已经知道了!
程兆田脸上发青,隐在袖中的手有些发抖!林慕果不是胡排风,苏荣琛更不是胡孝邦,知道秘密,一刀杀了就能了结。他们可是正经的王爷王妃!就连昌平帝也要给他们几分颜面的!
盖碗中的茶水有些凉了,林慕果便轻轻搁在茶几上。“程大人不必害怕……”却是安慰程兆田的话:“排风若是有证据,也就不用隐忍到此时不发。想必,当年的知情人也被大人处理干净了?”
林慕果的言下之意是胡排风没有证据,他们夫妇手里也没有证据。没有证据的事不会被人轻易提起,可若是逼急了——比如有人将事情告到御前——那么当年的冤情也一定会见一见光,即使是没有证据,不能定案,可是程兆田既然有了污点,以后的官场,势必不好混。俗话说三人成虎,这世上多得是不带刃的刀呢!
这是在提点他!只是该如何做,还是要看程兆田的抉择。
该说的已经说尽了,林慕果也不再言语。屋子里一时又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月宾屋里的门开了,程兆田进去之前是满脸急躁,出来的时候却脸色惨白。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自以为抓到了渊政王府的痛脚,自以为能让苏荣琛也栽一个大跟头,却不曾想,一切都是笑话罢了。
程兆田黑着脸往外走,不曾想路过月亮门的时候,竟然一下子与个粗粝的婆子撞在一起。那婆子身材高壮,地上又滑,被程兆田一撞,竟然“哎呦”一声跌在地上,反观程兆田,他的靴子防滑,好歹立着没倒,但是也踉踉跄跄好几步,形状着实狼狈。
程兆田本就窝火,现在竟然被渊政王府的一个粗使婆子办了一个难堪,他身为堂堂的一品尚书,又如何能隐忍得住?他扶着月亮门洞站定,抬脚就往婆子腿上踹过去。那婆子一骇,立时便满地打滚,一边滚一边嚷嚷:“哎呦呦,可了不得了,这是哪来的黑心老头子,这是要踹死我这老婆子呦……”
程兆田听她嘴里不干不净,更是着恼,腿更是高高抬起、重重落下,直往老婆子胸口上踹。
刚踹了两脚,半空中忽然伸出一根拐杖,那拐杖通体金黄,顶端盘着一条五爪金龙,威风凛凛,气势逼人!
程兆田见着那拐杖的时候已经收脚不急,“砰”的一声踢在拐杖上。那拐杖是上好的紫檀木雕成,外头罩着一层金漆,最是坚硬不过,程兆田纵使穿着朝靴,也震得脚尖生疼,他立时便抱着脚原地跳起,嘴里还“嗷嗷”喊叫:“痛、痛、痛,谁人如此大胆,竟然敢谋害本官……”
天上的雪虽然停了,但是地上还有薄薄一层冰,鞋底子再防滑,也禁不住程兆田单脚跳的欢快,因而没蹦两下,他就摔了一个“四仰八叉”。
如此一来,程兆田的火就更大了,嘴里骂骂咧咧,竟是一句好话也无。他兀自骂得起劲,冷不防被刚刚那根龙头拐杖一拐敲在头上,他惊愕抬头时,只见有一个满头白发、脸上皱纹堆垒的老太太正居高临下怒目而视。
老太太手里正是那根通体鎏金的龙头拐杖,她面沉似水,一旁的丫鬟婆子个个屏气凝神、不敢作声。
程兆田虽然没有见过老王妃,可是她手里那根兵器可不是等闲人能用得起的,他就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桶凉水,就连心里都是冰凉冰凉的。
老王妃嘴角一挑,说出的话都与苏荣琛颇为相似:“你是哪家的大人,真是好大的派头,好大的官威!”老王妃身子康健,所以平日里是不用拐杖的,可是昨夜大雪,府上的下人虽然将雪扫除了,但到底有些薄冰,路滑难行。晓烟几个本来是苦苦求着不愿她出门的,可是老王妃的脾气谁又能拦得住?到底给备了拐杖,又多叫了一倍的丫鬟婆子跟着,才敢让她出来。只是,谁也不曾想到,平日里吃灰的龙头怪今日却成了一件骇人的兵器!
程兆田猛然想起苏荣琛说过的“若是冲撞了老王妃,她老人家的龙头拐可是不认人!”苏荣琛这张嘴是开了光的吗?程兆田心中只有八个字,便是:时运不济,呜呼哀哉!
如此胡乱想了一通,程兆田自知闯祸,赶忙慌慌张张跪直了身子,磕头道:“老王妃,下官工部尚书程兆田,无意冒犯,万望赎罪!”
老王妃气得嘴唇都在发抖,怒目瞪着他,既不开口让他起来,也不继续苛责。
程兆田只感觉头顶浓云压迫,却又逼的他连头也不敢抬。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却见苏荣琛夫妇相携着匆匆赶过来。
程兆田似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赶忙苦着一张脸向苏荣琛求情:“王爷,下官无意开罪了老王妃,求王爷在她老人家面前说两句好话,下官感激不尽……”
苏荣琛尚未开口,老王妃却冷凝着道:“无意开罪?老身活了这么久,不曾想到老却被人嫌弃心眼小?”
老王妃轻易不会斥责人,说出一句话便是重俞千斤。程兆田只说自己是无意开罪,可老王妃却死咬着不妨,可不就是小心眼?
程兆田冷汗扑簌簌往下掉,却是一句也不敢顶嘴:“下官失言,下官失言,是下官冲撞了老王妃,求老王妃开恩!”
苏荣琛便上前搀住老王妃的手:“祖奶奶可有受惊?”
不知为何,老王妃对着孙子的语气也稍稍有些冷冽:“暂时不会被气死。”
林慕果听她口中之言,心中一动,默默叹了一口气:祖奶奶到底知道了。苏荣琛心中也大约有数,也不问她为何雪地出行,赶忙就道:“阿果,外头风冷,你陪着祖奶奶回屋去。”
林慕果点点头,赶忙走上前,她双眼哭得红肿,一张小脸惨白惨白的,却拼命挤出笑容:“祖奶奶,阿果陪您回院子里!”
老王妃见她竟憔悴成这样,一颗心立时便软了。她重重叹一口气,也不再多说,任由林慕果和晓烟一左一右扶着回院子里去了。
老王妃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后,程兆田这才擦着冷汗起身,苏荣琛冷冷撇他一眼,眼中的眸光没来由让人发怵:“好走不送!”他一字一字拖得又长又慢,就像是张开了一张网,只等着猎物往里面跳。程兆田忍着心惊和他对视一眼,却被苏荣琛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只好匆匆拱一拱手,顺着月亮门外的甬道溜走了。
今日来这一趟,不但没有成事,反倒挨了一顿打!程兆田想想自己一把年纪还要被人当成小孩子一样耳提面命,心中如何不气?更重要的事,苏荣琛夫妇既然知道了当年的事,那些深埋的枯骨会不会在其变故?
当年的血迹应该都已经擦干了?程兆田如是想着。
程兆田得了林慕果的警告,自然不敢对齐朝秋吐露实情,再加上,他深恨齐朝秋胆小狡猾,竟只是冷冷赏了一个白眼,便拂袖而去,一句话也不曾留下。
齐朝秋心中虽苦闷,但是好歹不用留在这王府里当磨心石,他自然乐的自在。至于那名刺客,程尚书既然什么话都没说,自然是没有搜到。那么这件无头公案,到此也便了结了。
渊政王府,林慕果亲自扶着老王妃回了禧福堂,入座上茶,老王妃却一直冷着脸不似从前那般亲热。
林慕果自知理屈,也不辩解,直挺挺跪在她膝前。老王妃眉头稍微皱了皱:“你跪着做什么?地下凉,起来。”
老王妃虽然生气,但到底还是向着自己,林慕果只觉得心中微暖:“祖奶奶,孙媳做错了事,合该受罚。”
晓烟见林慕果言辞恳切,又看了看老王妃的脸色,才笑盈盈上前将她拉起来:“您快起来,跪久了只怕老祖宗嘴上不说,心里可要疼!”
老王妃抿着唇没有说话,林慕果只好站了起来。她在同龄的女性中本就不矮,身段却极是苗条,现在正是隆冬,穿的衣服本就宽大,倒更衬得她巴掌大的小脸格外惹人怜。更何况,她几乎一宿没睡,眼眶也还是红的,就连面色都比平常白几分,老王妃越看,就越觉得什么脾气也没了。
过了半晌,老王妃才叹口气:“那丫头纵使与你亲厚,这毕竟是在王府,你纵使伤心,也不该瞒乱了规矩给她布置灵堂,若是传了出去,叫别人怎么看琛儿?怎么看你?”说来说去,还是为她的名誉着想。
林慕果眼眶更红了,可她死死咬住唇,不让泪水落下来。纵使心里再难过,也不该在老王妃面前啼哭。“祖奶奶,这件事是孙媳做错了,可是祖奶奶……孙媳不悔。您是我的祖奶奶,我将您当成亲奶奶一样尊敬,孙媳不瞒您,月宾她……纵使林府那几个姐妹,也是比不得她的……”
“胡说!”老王妃嘴上虽是嗔怪,却到底上前将林慕果拉到身边坐下,又亲自从袖管里拉出丝帕来给她拭泪,俨然同亲祖孙一样,甚至就连亲祖母,又何曾这样温言细语地听她解释,亲手执帕为她拭泪?“这话在我跟前说一说也便罢了,可不许再外头提!”其实林慕果纵使不说,老王妃又岂能不知道她那些亲姐妹都是些什么货色?只是这个时代的人被礼教据的紧,对女子更甚。这话若是传出去,只怕吐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祖奶奶,或许您不相信,月宾她数次救我于危难,曾经,她更是拼死护我周全。这份恩情,孙媳怎能不报呢?”一字一字娓娓道来,林慕果似乎又回到前世濒死的时刻。
那时候,她被关在地牢里,被折磨的几乎不成人形。月宾手提钢刀冲进地牢救人,杀的眼睛都红了,却还是死在剑下。当时,她拼尽最后一口气爬到林慕果身边,她满脸都是血,身上的伤口外翻着白肉,可她心中惦念的依旧是自己,她气息奄奄地道:“小姐,我再不能救你了……”
不管过去多久,每每想到当时的情景,林慕果的眼泪便有些止不住。
老王妃见她泪珠滚滚而落,知道她定然是想到了从前的艰辛岁月,不由得暗自叹惋。年轻的时候,老王妃也曾陪着老王爷上过战场,向所有从军的人一样,她最看重情义,当兵的人,讲究的就是一个“有恩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