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县城,所以想招待他在屋里坐一坐,等父母来了再由大人去交涉。但是,对方的回答,让他成为了“客人”,也让我不得不成为“主人”。
“好啊,谢谢你啊。”
对于连田镇的人来说,邀请,再加上答应,等于契约。
我重新给狗栓上绳子,他跟着我进了屋。几步路而已,狗一直死盯着来客,嘴里不断发出威胁。
我为客人倒水。他赶紧接过来,连连道谢,夸我懂礼貌。我坐在他对面,观察起这位客人。
他约莫三十出头,精壮孔武,不像科学家,却像是干力气活的人。皮肤黝黑,两眼炯炯有神。穿着衬衣和短裤,背着包,胸前口袋上夹着一支笔。
这人开始试着和我聊天,也很快解答了我的疑惑。
“我是搞地质研究的,”他这样介绍自己的工作,难怪看起来像个庄稼汉。“你读几年级,学习地理知识了吗?”
“地质?就是挖石油吗?”我努力回想在课堂上接触的地理知识,不好意思地说了一些自己知道的浅薄内容……跟他交谈,我用的是很不标准的普通话。
他哈哈大笑,显得很健谈。“是的是的。我是东北人,东北就有大庆油田。但地质考察可不仅仅是找油田哦,还有其他好多宝藏呢。”
“也埋在地下吗?”
“对!地下有很多利国利民的资源,需要我们利用起来!当然,”他把茶杯放在桌上,解下背包,郑重说道:“同时也要做好保护工作。”
听我这样介绍你就知道,他在谈到自己的工作时,非常认真。即使我只是个小学生,他也没有半点要糊弄我的意思。眼前这个人,让我产生了不少好感。
就这样,我也放下戒备,打开了话匣子。
听他说,他常年在山区工作,爬过很多大山。我马上来了兴趣,问道:“山里会有鬼怪吗?”
“哈哈哈!”他爽朗大笑,“怎么会有那种东西!你们是祖国的花朵,将来爱上书屋知识!千万不要相信那些封建迷信。”
这话倒和老师教导的一模一样,我重重点头。“嗯,我也这样想!可是,村里的大人都说山里有鬼。”
他摇头苦笑,“那是骗你们的。但是呢,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你想想,你要是去了山里,万一迷路了、走丢了,怎么办?再说了,山坡陡峭,一个不小心,就容易摔跟头。磕着碰着,可要哭鼻子咯。哈哈哈!”
“去年我和伙伴去后山探险,什么都没发现。大人总说山里有老妖怪呢!”
他仍旧微笑。
“可是,”我继续说:“那个隧道是真的很吓人,我们谁也不敢进去。就是强子,我们当中年纪最大的那个,都不敢去。”
听我这么一说,他眉毛一挑。“隧道?”
“嗯。”
“你是说,你们这里有座山,山里有一条隧道?”
“对啊,就在后山。”
他来了兴致,“孩子,你确定那座山里有条隧道?”
我老老实实回答,“我们瞒着大人,都走到洞口了,可是不敢进去。”
“洞?只是一个洞吗?”
“是隧道!”我纠正他。“因为村子里有人走通过。”
“那……你们在入口处,能看到对面的出口吗?”
“看不到。估计……不是直线吧。”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可专业人士问的,全是些我没想过的问题。“那,另一边的洞口,你们去看过吗?”
“没有……可是,真的有人走出来过啊!”我有些着急,生怕他觉得我是在吹牛。
他慈祥地笑了,“我知道,我知道。我相信你说的。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隧道是在山脚下,还是半山腰呢?”
“半山腰!”
“半山腰啊……”客人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渣,皱起眉头来。“那这是做什么用的呢?”
是的,这也是我刚才提到过的问题。
他想了半天,而我不敢打扰。过了好一会,他突然问我:“孩子,这条隧道是你们镇上人自己挖的吗?”
“不知道……听人说,好多好多年以前就有了。”我补充了一句,“就连我爷爷都说,他出生的时候,就有了。”
“民国?甚至还要往前?这就怪了。”他突然站起身,在屋子里左右踱步。“对了,孩子,村里谁家有电话?”
那个年代,对农村里的人来说,电话还是个稀罕物。据我所知,是没有的。
我如实回答,他很失望。但旋即,兴奋又把失望盖了下去。我只听他嘴里嘟囔着:“得看看,得看看……”
我就是再傻,也明白他想进山了,于是赶紧阻拦。原因嘛,一是村子有规定,不让人随意进山。二是我脑子里很清醒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主客契约。说实在的,他要是自己一个人随随便便去山里走一遭,倒也罢了。可要命的是,作为主人,我得保证他的安全。这意味着,我也得跟着去一趟。可我毕竟害怕……
他下定了决心,一拳锤在自己手掌上。“好,就是这样!”他扭头对我说道:“孩子,谢谢你的招待。我得去山里一趟,要不了多久。你刚才不是让我在家里等你爸爸妈妈回来么?估计等我下山时,他们就该回来了。”
他哪里知道自己提出的这个计划是不妥当的!
“别去,真的别去。”我赶紧拉住他的衣服。
他轻轻拍了下我的脑袋,微笑说道:“没关系,叔叔不怕。”
“可是我怕啊。”我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谁知道得到的却是他的哈哈大笑。
不知为何,这笑声反而刺痛了我。我当然明白他是在笑农村人的封建愚昧,虽然我本人并不是这愚昧分子中的一员,但无法否认的是,我是连田人,是连田的一部分。而这位叔叔,却有着城里人、知识分子的光辉。那一刻,我人生第一次因为自己是农村人产生了一种自卑情绪。
正因为此,我更不愿意提及连田镇的待客之道了。要是我说出口,恐怕更会引来他的嘲笑吧。话说回来,我虽然对于连田镇的那些迷信故事嗤之以鼻,但这待客的传统,我认为不乏人性真善美的东西在里面。所以直到现在,我也认为这是一个好事。对于来我家里做客的客人,我向来非常尊重。
这意味着什么呢?我想你已经猜到了。没错,尽管我那么害怕,但还是蹑手蹑脚跟在了他身后。客人劝我回家,但见我态度坚定,他便没有拒绝。
出门时,狗叫得更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