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伟哈哈一笑：“这是我们老家的说法：傻子心直，分得清好赖。怎么解释呢？”他想了想，“比如说，农村里不经常有人哄小孩玩吗？骗小孩说，你去捅一下马蜂窝，我给你糖吃。恶作剧呗。大多数孩子就缺心眼，真的信了。可老郭自从傻了以后，在这方面反而变精了。你要是怀着坏心眼哄他，他马上就知道，边骂边打，让你滚！可你要真心对他好，他就对你笑嘻嘻，给你作揖鞠躬。是不是，笑笑？”
小姑娘使劲点头：“爸爸就是这样脾气。妈妈说，别看他智力不好，可世上的事，都明白。”
“是啊，我妈说过一件事。她刚生了我，抱着我回娘家，顺道路过郭家，便去看看。正好怀里揣着几块糖，心里琢磨着，就给郭家这孩子吃吧。刚到门口，老郭就一脸憨笑，拉着她的手。我妈把糖给他，他接过去，张着嘴，指着她怀里的婴儿……就是我了……咿咿啊啊想说话。我妈问他什么意思，他结巴半天，说：‘好人、发财’。”
沙砾一笑，“拿了人家的好处，说点奉承话。不傻啊。”
“是啊。我妈听了，乐得合不拢嘴。后来我做生意，真发了点小财，她非说是傻子给了福气，必须感谢人家。等到老郭他母亲去世之后，家里的土地荒废了，只好出来找事做。我妈一听，赶紧嘱咐我帮忙。”
后面的故事，沙砾大致清楚。
郭永福带着老婆孩子到c市后，去了曾伟的工地打工，卖苦力。
干到第五年，出了件事。工地夜里来了偷建材的贼，老郭正好起夜去厕所，撞上了。他也不喊，上前就与小偷扭打在一起。小偷一刀插在他肚子上，鲜血横流。没想到老郭死也不撒手，嘴里总算叫嚷起来，惊动了工友。等到大伙把小偷制服，才发现老郭脸上一点血色都没了。
曾伟去医院探望老郭，问他当时为什么不撒手。老郭憨厚笑着，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嘴里含含糊糊：“你……我……一家人……”
曾伟很感动，从此对老郭另眼相看，时不时带钱看望老郭家人。在得知郭家这个女儿聪明好学之后，更是将郭笑当成自己侄女看待。
等到老郭痊愈，曾伟不忍再让他吃苦，托了关系，让老郭去c市某小区当保安，这份工作相对轻松。
老郭感恩戴德，每月发了工资，必留几十块钱在一边，等到曾伟来串门，立马指挥女儿买来酒肉，好好款待客人。他明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因此加倍勤奋，恪尽职守。凡有外人到小区，要是不登记，坚决不开门。小区里规定遛狗须要牵绳，他怕居民不遵守，自己花钱买了漂亮的遛狗绳，送到宠物主人手上。看到主人没及时铲掉宠物的大便，便主动清理。
去年又发生了一件事，让整个小区的住户都对他赞不绝口。
这天他例行巡逻，五楼一户人家的阳台上，一个孩子挂在防护栏上，眼看就要坠楼。
他一个箭步冲到楼下，平举双手。
孩子坠下，正好砸中他的胳膊。他的双手立时脱臼，孩子却毫发无损。
老郭又进了医院。当事人父母不仅承担了所有医疗费用，更将此事大加传扬。正好赶上孩子父亲是电视台的记者，摄制组直接奔赴医院病房，特写镜头拍摄、当红民生节目主持人到场、半小时采访报导，高规格宣传老郭的英勇事迹。镜头里的老郭说不出话，只是憨笑，呈现出一个朴实无华、助人为乐的本分人形象。本民族的传统美德几乎集于他一身。
这一下，“好人郭永福”成了小小的红人，几乎上了年度感动c市候选人名单。被感动的市民纷纷前来探望，更组织了义务捐赠活动，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老郭家里多了些新家具，笑笑的书包里多了些新文具。在学校里一直低调的笑笑，竟也成了其他同学学习的榜样……学习她艰苦朴素、好学奋进、自强不息的人生态度。老师们的逻辑很简单：好人家的孩子，能是坏人吗？因此又把她爹的美德加了上去：助人为乐。
总而言之，命运似乎开始眷顾他们。生活的曙光总算从地平线上爬起，照射到了角落里的这家人。
沙砾关心的，依然是那个山洞的事。尽管曾伟的分析也有道理，但不搞明白真相，总觉得心里痒痒。
这天下午，沙砾辅导了郭笑的功课。妻子叶秋六点回家，准备做晚饭。没想到笑笑不顾沙砾拦阻，马上去厨房帮忙，落实了“助人为乐”的风评。沙砾有些不好意思，曾伟却很欣慰，厨房里传来叶秋和女孩的谈笑声。
叶秋早在电视里得知了郭家的故事，见了笑笑，很喜欢。
饭桌上，曾伟如夸自家女儿一般，一个劲向沙砾夫妻讲笑笑的优点。
“这孩子虽然家里穷，但从来不嫌弃。你们知道她念的那个中学，有钱人也多。我问她会不会羡慕，她说不羡慕！说是现在穷点没关系，等长大了，要挣大钱，让父亲享福，改变命运！”
叶秋点头赞许，“就是要有这种志气。”
“我每回到她家，她不是在学习，就是在做家务。她让她爹要多休息，自己把家务事都承包了，操持得井井有条。老郭这辈子，最自豪的，就是有这么个闺女……”
临别时分，叶秋拉着小姑娘的手，说以后会抽时间去看她。也许是母亲去世早，小姑娘对叶秋也很亲热，连连点头，说会等着叶阿姨。
然而谁也没想到，再见面的时机，很快就到了。
但却并不愉快。
沈南最近很少去事务所上班。在领了警局的薪水后，他搬出事务所，另在郊区租住了一间小屋子。那地方环境恶劣，是上世纪80年代的老楼房，眼看就要倒塌，方圆几公里没有人烟。租户多是菜农，一大早从邻近的农村收了菜，再坐一个多钟头的公交车进城贩卖，生活极其艰辛。
沈南喜欢这里的安静，也顺道图个便宜。他就像一只蟑螂，可以在任何极端环境中生存下去，且活得很自在。沙砾来过一次，看了看堆了满满一地的方便面袋子，以及用海报遮住的墙洞，皱了皱眉，又扭头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