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山下,凉亭内,一身黑色绣金龙便服的老者坐在石凳上极目远眺,清凉的雨丝被风吹得乱颤,交织成一道又一道雨雾。
灰暗色的天空下,夏韵秋撑一把油纸伞,慢慢的往凉亭走去,身边的人在距离凉亭十丈之外被东周皇身边的人拦下,“皇上说,只见圣女一人,就是我等也无需近身侍奉。”
蒋芸婕和四大护法长老依言在旁边的树下避雨,视线却不敢离开凉亭。
从出门到现在,洛煜琴始终都没出现,夏韵秋放下心来,远远的望着东周皇的背影,隐隐有股落寞的味道,就是这样一个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视人命为草芥,将那么多的人推向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样的人,怎配为君?
夏韵秋在凉亭外停下,任由雨丝打在油纸伞上,凝成一串串的水珠落下,目光也跟着这冰凉的雨丝变得阴冷起来。
听到动静,东周皇转过身来,隔着细细的雨雾望向那伞下的人,思绪一下飘到了几十年前。
那也是这样的一个下雨的清晨,雨丝将周遭的一切冲刷的干干净净,草尖树叶上晶莹的雨珠不断滚落,那个一袭白衣的女子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撞进了他的视野。
如清水出芙蓉,未施过多粉黛,眉蹙春山,眼颦秋水,三分淡薄,五分清冷,那般不染烟尘的模样,只一眼便此生难忘。
记忆中的人与眼前的人交相辉映,让他一时间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喃喃道,“太像了……真是太像了……”
夏韵秋冷漠的打量着他,扔掉伞,迈入凉亭却不落座,仿佛一两句话说完就可以立马转身。
东周皇抬手,指了指旁边的石凳,“今日天气清爽的很,圣女何不坐下喝杯茶,应应景,你们这种超脱世俗之人不是最爱这种意境?”
“不论是喝茶还是对弈,都是分人的,遇到对的人,那叫闲情逸致,遇到错的人,除了膈应就是恶心,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夏韵秋说话毫不客气,甚至还带着一丝挑衅的味道。
东周皇却笑了,从来没有人这么跟他说过话,那些围在他身边的人,除了恭维就是胆怯,有多久他没有感受到这样的真诚了,哪怕是一些大逆不道的话。
“江湖中不是流行这样一句话,相逢即是缘。圣女也是不拘小节之人,又何必在意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夏韵秋一脚塔在石凳上,身子微微前倾,“说吧,叫我过来有何事?”
这么犀利露骨的话,这么豪放大不敬的姿态,吓到了凉亭外的人,四大长老悄悄的屏住了呼吸,圣女咋一下子匪气大增?
饶是如此,东周皇满是风霜的脸上却不见丝毫的不悦,甚至还有些长辈看待小辈般的宠溺,“圣女可知,这番话若是被朝臣们听见,可是要掉脑袋的。”
“您这是要拿皇权来压我吗?”夏韵秋很是放肆的看着他,澄澈的目光里全是不屑与嘲讽。
“朕若是想拿皇权压你,只怕你早就死了好几回了。”东周皇洗完茶盏,从炉火上拿下茶壶,沏了一杯热茶推到了夏韵秋的面前,“这是今年新进贡的茶,很是鲜嫩清香,我们边喝边聊吧,有些事三两句话是说不完的,朕猜,你也有很多话想问吧?”
夏韵秋想了想,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东周皇用那高居上位者已久,浸淫无数生死的目光,看了夏韵秋一眼,唇畔浮上一丝笑意,“你就不怕我在里面下毒?”
“你若是想我死,早就动手,又怎会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再者,对我下毒,只会激起岐山更大的怨气,东周皇如此精明,又怎么会做赔本的买卖呢?”自从禁制解除,火麒麟被激活后,遇到有毒的东西,手腕处便会发烫,刚刚她假装不经意的靠近茶盏,手腕处并无异常,她才敢真的喝下,不然,就凭东周皇毒辣的心肠,她才不会去赌他的人品。
“哈哈……”东周皇爽朗的笑了起来,许久都不曾这般开心了,赞赏之意溢于言表,“这才是云瑶的后人该有的样子!”
夏韵秋愣了一瞬,云瑶,是先圣女吧?
想起种种传闻,东周皇还能如此坦然的提及,这深沉的心思果然应了那句话,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云瑶是什么样子,我不想知道,我倒是有一事很好奇,不知东周皇可否答疑解惑?”
“但说无妨。”
看着他一脸和蔼的样子,像极了普通人家的长辈,夏韵秋确实清楚的知道,若她不是岐山的圣女,若她没有打败过齐天章,只怕她根本就入不了他的眼,更不会有机会用言语来嘲讽他,对话有时候真的是要看实力的。
“您做过那么多亏心事,夜深人静的时候可曾睡的安稳?”
这话谈的,一句比一句刁钻,毫不掩饰的杀气在空气中弥漫,连亭外的人都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夏韵秋这是不知死活的硬往刀口上撞啊!
东周皇还是一副平静的样子,似是在想什么,又似是在盘算着什么,停了一会才接话,苍老的声音透着些许的怅然,“朕登基四十多年,每日处理朝廷政务到晨曦,没有一天懈怠过,每日最多也是小憩片刻,朕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好好的睡过一觉了。”
心口被莫名的情绪纠缠,夏韵秋忽然抬眼看向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心底竟衍生出一个莫名的声音,或许,他的手段残暴些,但他应该算是一个勤勉的皇帝。
东周在他的治理下,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藩属小国一跃成为与西陵、南梁比肩的大国,政绩不可磨灭。
但同样不可磨灭的,还有那见不得人的肮脏的手段。
也许是因为这个,他一直备受诟病。
不知为何,夏韵秋对他却没有丝毫的怜悯,依旧嘲讽道,“用亲人的鲜血铺就的光辉大道,是得日夜守着,才能安心。”
“朕并非是一个贪恋皇权的人。”东周皇似乎没听到她的嘲弄,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看似金光闪闪的皇位,又何尝不是一副沉重的枷锁,永远都是得不到的挤破了头,坐在位子上的每天殚精竭虑如履薄冰。”他也曾有过年轻时肆意潇洒的日子,也曾向往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只是事与愿违,身在皇家的他哪里有选择的余地?
身处漩涡之中,只有一冲到底,才能安然落地。
那些腥风血雨的日子,又有哪一日不是在刀尖上行走?这样的他,又怎能配得上那个不染纤尘的女子?
命运使然,他躲不开。
夏韵秋冷冷的看着他,眼底的嫌恶明明白白的写在了脸上。
这是她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可笑的笑话!一个登上高位的人,一个靠卑鄙手段血染朝堂的人,现在说不贪恋皇权,太矫情!
“大家都很忙,东周皇叫我过来,不是来听你唠嗑的吧?”她没工夫听他讲前尘往事,那些于她,没有丝毫的意义。
连性子都跟云瑶一样,东周皇在心里低叹一声,“此番约你前来,是为齐天章的事。”
夏韵秋扯了扯唇角,将军打不过,就换皇帝来,东周是无人可用了吗?
见她不语,他继续说道,“朕今日来,其实是为东周的百姓感谢圣女的。”
这下轮到夏韵秋诧异了,分明是她打败了齐天章,让齐家军损失惨重,东周皇怎么会饭过来感谢她,这是什么鬼逻辑?
东周皇早就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不必惊讶,齐天章是东周的老臣,手握重兵,虽然忠心耿耿,但他效忠的从来就不是朕,而是先皇。先皇主战,即使驾崩后也单独留有遗旨给齐天章,并严令朕有生之年善待齐天章,不得裁减齐家军,你可知这是为何?”
东周的皇帝也真是奇葩了,有遗愿不给自己的儿子说,反倒让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去完成,还让自己的儿子善待他,难道就不怕这大将军谋反吗?
“因为先皇知道我不喜杀戮,没有野心,更不会用战争去侵略抢夺,所以才会下令,齐天章只要不谋逆,无需听命于朕,齐家军所行之事也无需让朕知晓。”
从那时起,齐天章就成了东周皇的心头刺,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忍受大臣这样独特的存在。他一直在削弱齐天章在朝堂的影响力,齐天章却恃宠而骄,越发的得意忘形。
这样的朝廷毒瘤,他不能留给太子,必须在他这里终止。
终于夏韵秋打败齐天章,他便趁机收回了兵权,虽然未动到齐家军的根本,但已是一个绝好的开端。
“传闻中,东周皇可是弑兄屠弟斩草除根之人,与您说的完全背道而驰呢。”害了那么多人还想装白莲花,真当她是三岁的小孩子那么容易骗吗?
“朝堂上的事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弑兄屠弟亦非朕所愿,实是无奈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