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跪捧莲花外形的铜灯立在床头,灯花摇动着,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响,动物油脂燃烧的焦味和床榻上装点的香草味道混合在一起,有些奇怪。
已经很晚了,应该快到晚上八点了吧?然而费潜还没入睡,不是因为弥漫在房间里的古怪香味让他不习惯,而是因为床头赖着不走的那个家伙让他别扭。
“非”跪坐在费潜床边上,一脸微笑,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费潜,已经看了很久了,让费潜十分恼火——都在这蹲了一个多小时了,这人就不用上厕所的吗?
“你……非,你是不是要应该出去?”
“非”笑着摇了摇头,半点没有要挪动一下的意思。
“小人是伯公的属下,见公子如见伯公,自然要侍候周全。公子请放心入睡,有我在此彻夜守候,夜壶备好了,公子若是起夜,请准小人服侍。”
滚啊!老子又不是七老八十了半夜尿急,更不会像普通小孩一样憋不住尿,谁用你伺候撒尿!
这家伙该不会是因为儿子从小不在身边,没喂过饭,没把过尿,现在想找机会找补回来,体验一下哄孩子?费潜眯缝着困倦不已的双眼,瞟着“非”眼底隐含的一丝期待,心里有了这样一个猜测,而且越想越觉得靠谱。
傍晚的接风宴上,虽然费潜被逼着祝酒,当众出糗,算是被整了一把,可是现在仔细想来,除了这一茬,其他事这家伙对费潜可都是千依百顺。
费潜说不想吃牛羊肉,立马叫大师级的名厨来,现场制作鱼脍;说不想吃鱼脍,又安抚着一张臭脸的大厨去做鱼羹;粮食,粉食(分别由半磨碎和磨成粉的谷物制成的饼子)费潜要么嫌弃味道不好,要么抱怨口感太差,就连忙派人重新制作,一再叮嘱多放蜜糖,麦子务必磨的精细……
一桩桩一件件的,全是围着费潜转,让费潜都有点过意不去了,想着就这样算了,不再折腾。
却不成想吃完饭,他准备睡觉了,这家伙却又跟进来了。
“对留守儿童心怀愧疚,想尽可能找机会补偿?还是儿子终于来了,宣泄无处释放的父爱?”费潜眨巴眨巴眼睛,打起两分精神,既然你想要机会,那咱就大慈大悲地满足你!
“非,我渴了。”
“公子稍等,小人这就取水来。”
听费潜提要求,“非”眼前一亮,起身就往外跑,结果跪坐太久腿有点麻,险些左脚绊右脚摔个大跟头,看得费潜暗自窃笑。
“等等!吃得太饱,肚子不舒服,我要喝点梅子水……对了,再加几块冰!”
“公子吗,这么晚了,不宜食冰吧,何况您肚子不适……”“非”一听费潜说肚子疼,有点跃跃欲试的看着他的肚子,似乎想给他揉揉。
“我不管!我就要喝加冰的梅汁!必须有冰!”费潜瞪着眼睛一声喊,转过身去不说话了。
“好好好,加冰,加冰。”
“非”还真是小心的紧,一见费潜生气,再也不敢多言,撒腿就往外跑,不一会,捧着一只角杯回来,杯中冰块叮叮当当作响。“非”捧得小心翼翼,却依然难掩笨拙,梅汁洒出来不少,溅了他衣袖上一片。
偷瞄着他跑得一脑门汗,费潜窃笑着接过来喝了两口,冰凉酸甜的梅汁倒是十分爽口,暑气尽消,就是之前崩掉牙的地方被冰块刺激,又疼起来了。
“嘶——我不喝了。”费潜把角杯推了回去。
“呃,啊?不喝了?可……”
“牙疼,不喝,要喝你自己喝。”
“非”愣了一会儿,突然面带喜色,拿起杯子就喝,好像是故意的,用的是费潜喝时接触过的那一边。
你妹,老子后悔了……
“给我换个枕头!”费潜瞅着他砸吧着嘴,意犹未尽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枕头扔了过去。
“公子,这枕头不合适吗?”“非”手忙脚乱的接住枕头,被砸的生疼,却忙着心疼,这可是特意从家里带过来,用上等暖玉做的啊……
合适个鬼!想扔出去都差点没拿动!是石头的也就算了,偏偏还做成四四方方的,硌的脖子都要断了!
“我在家可没有这宝玉制成的枕头,用的都是环儿姐姐用羊毛为我缝的软枕,用习惯了,改不了!”
“懂了,懂了!来人,快去准备软枕!”“非”恍然大悟,撒腿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大呼小叫,让躲在门外的仆役们侧目不已。
“伯——非先生,什么样的软枕?”
“羊毛!用羔羊的绒毛,一定要软!外面就用丝的……还有务必要快,要是三遍鼓声响了还不送来,我砍了你们!”
听了他的要求,仆役们先是愣住,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看,接着催命似的撒腿就跑,心里皆是叫苦不迭——离三遍鼓响也就剩下一刻多点的功夫,这不是要逼死人吗?为了取悦小公子,这位爷简直失心疯了!
不过心里再叫屈,也没人敢怠慢。大晚上的,整个院子里的仆役们瞬间忙活开了,不会裁缝的到处找布料羊毛,会裁缝的紧赶慢赶裁剪缝补。为了这一个枕头,这座院落里实现了第一次流水线作业,三遍鼓声落下的最后一秒,终于把枕头送到了“非”的手上。
接过比后世的太空棉柔软不知多少倍的枕头,费潜难以置信的捏了捏,除了自己应该没人会弄这样的枕头,这么一会功夫,哪来的?
视线越过一脸期待的“非”,顺着半掩的门,他瞥见了门外藏着的仆役们,一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如牛,却不忙着去歇口气,而是扒着门缝瞧,等着自己的反应。
折腾便宜老爹心安理得,可要是再连累了这些下人就让人过意不去了,费潜挠挠头,决定消停下来。
“靠,太软了,还得垫点东西。”费潜往枕头上一靠,结果整个人陷了进去,让他哭笑不得,只好往下面再垫上几件衣物。
看看“非”又跑回来,轻易是不愿意走了,费潜也实在拿他没辙。再加上一直车马劳顿的,挺到现在也实在疲倦得撑不住,只好把被子往头上一盖,扭过身去,当他不存在,自顾自闭眼睡觉,不一会就发出了细细的呼噜声。
“伯公,伯——公——”
门口传来轻声的呼唤,“非”,不,应该叫费伯了,他一个激灵,连忙瞪着眼睛示意来人噤声,生怕吵到费潜。
夷站在门外,看着费伯小心翼翼的模样,无奈一笑,躬身施礼请他出来。
费伯蹑手蹑脚的出了房门,轻轻将房门关好,这才拽着夷往书房走。
“我这孩儿可还聪慧?哈哈……我年幼之时可没这么会折腾人。”
进了书房,低声下气伺候人的“非”变成了手握权柄的费伯,平平常常的一坐,便自有威仪。
“回伯公,我等在费地听到传闻,说,说小公子呆痴,整日坐在门槛上发,发呆,属下尚,尚为伯公忧心。不过归途所见,小公子实则聪,聪慧过人,与我等粗人为伍也毫,毫不胆怯,谈吐流利,甚至还,还收了豕做从人,实在不凡。可见传,传闻不实。”
听了夷的话,费伯露出满意与自得的笑容。
“而且,小公子之沉,沉稳从容,颇有伯公之风,路上遇险,却不曾惊惶哭,哭泣,仍能对答自若,就,就是别府已,已有儿女的公子,怕也比不得。”
听到此处,费伯的笑容渐渐收敛,捋着长须,目光冷冽。
“来者身份可曾查明?”
“回伯公,差人寻匠师辨别,已确,确认此箭出自王军,另有一枚箭头在公,公子处,”说着,夷捧上一支箭羽,血迹尚在,正是从那猞猁身上拔下,“且来者手段高明,不,不仅腾跃如飞,射术更是惊,惊人,此人非同凡俗,在王军中也,也不过五指之数。”
费伯接过那只箭,对着油灯打量,箭簇角落确有特殊印记,乃是一只造型奇特的鸟扑击长蛇。
“嘿,玄鸟击螣蛇?”费伯发出一声冷笑,“有此标记,我倒能确认不是朝歌那位做的了。”
“伯公之意……”
“笃”,费伯一挥手,将锋利的青铜箭头钉在了案头,用手指轻轻拨着箭杆,嘴角带着一丝嘲弄。
“以‘他’的脾性,除非不做,做就必定做绝,当是亲率武卫攻入费地,煊赫武功,哪会为难一个孩子?”
“王上年,年轻气盛,倒确实更,更像是会这么做的。”听了费伯的解释,夷也有所领悟。
“更何况……有哪个主使者,会蠢到允许刺客使用带有自家印记的箭矢去杀人?这分明是欲要嫁祸于王上,令我对他起疑,进而决裂!”
“伯公是说,这,这事是另,另一边所为?”
“当是如此,许是见我始终不曾与王上彻底闹翻,心急了……呵呵,就是不知是一个所为,还是联手行事,夷,着人密查此事。”
“伯公,若是查,查明,又当如何?您与那几位……恐不宜大动干戈。”夷眼色隐忧,恐费伯将事情闹大。
“大动干戈?不,既然他们用小手段,我自然也用小手段报还。待找出是谁……险害了我一子,就也给他留一子好了——只留一子。”
这还不算大动干戈!夷冷汗刷地下来了。“险些”害了小公子就要让主使者“只留一子”,真要是动了小公子一根汗毛岂不是要灭人满门了?要知道,那几个怀疑对象哪家不是儿孙上百!
夷下意识想要劝阻,费伯却已拂袖而去,眼神阴鸷,如护崽的恶狼,让夷噤若寒蝉,不敢触霉头。
费伯转身出门,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费潜房外,推门而入前揉揉脸颊,狠厉的神情尽去,换上柔和的笑容。
他的怒火与狠辣费潜都不会看到,明日相见,他还是那个千依百顺的“非”,那个忐忑于表明身份的笨拙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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