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紧不慢地端起案几上的杯盏,徐徐反问了句:“太后赐他百金所为何故?”
刘娥脱口而出:“劝诫有功,以示表彰。”
“表彰?”我登时勾起唇角,眼眸微挑瞥了瞥她,“不是拉拢?”
“拉……拉拢?”刘娥微微一滞,沉吟片刻后猛地抬头,“这个人可不像是给些金银财宝就能拉拢过去的!皇祖母这般精明的人,哪里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万一弄巧成拙……”
“不是真的要靠这些黄金拉拢,”我仰头一饮而尽,“而是要靠舆论压力,逼迫他就范!”
“舆论?”刘娥沉了沉眸子。
凉透了的蜜浆甫一进喉,我就皱了皱眉头,旋即接着说道:“这么多的赏赐一下去,旁人皆以为郅都日后将被皇外祖母重用。悠悠众口,堵都堵不住。不论他自己愿不愿意,往后就只能被困在太后的阵营里,动弹不得。所以这百斤的黄金,既是拉拢……亦是威胁……”我微微眯眼,又添了一句:“就算他奋力挣脱,逃出了太后的阵营,哪里还有其余人敢用他?就连陛下都不会深信他……”
“威胁?”一旁的刘妩听我们在讲这些,连忙凑过来问道:“皇祖母为何要威胁一个忠臣?”
我转头瞥了眼她,轻笑一声:“因为忠臣如果不能成为自己的心腹,总有一日……会变成心腹大患……”
刘妩并未听明白,只歪着头噘嘴。
我只好又反问道:“所谓‘忠臣’——‘忠’的是谁?”
“自然是陛下。”
“不,”我卷起帕子擦了擦嘴角,“在皇外祖母的眼里,忠臣应当忠于汉室。”
“有区别吗?”刘妩的嘴越撅越高。
另一侧的刘娥忽地想起了什么,轻轻开口:“忠于汉室的意思是——忠于陛下和……太后……”
“对,这才是皇外祖母真正想要的忠臣。”我这才扬眉,眸子微转,“但是如果一个臣子既不追求名利,亦不趋炎附势,只忠于陛下一人,从不计较个人得失……”
我话还没说完,刘妩就一拍掌,“哇,那他就是完美的臣子!”
“不,”我冷冷打断,嗤笑一句:“那他就是活得最辛苦的臣子。”
“辛……辛苦?”刘妩面色讪讪。
“这样的人,统称为——”我面色一凛,吐出二字:“孤臣。”
“孤臣?”刘妩细细嚼着这两个字,“皇祖母不喜欢孤臣嘛?”
“自古以来,只有皇帝才会喜欢孤臣。”我上手捏了捏她的面颊,“当皇帝的利益与太后的利益产生冲突时,孤臣就会是第一个冲出来保卫皇权稳固的棋子。而且——其手段会极度狠戾、不留情面,有时甚至甘愿自我牺牲。这样的人,对皇帝有好处,对太后可只有坏处……”
刘妩还是没有怎么听懂,只一知半解地点点头。
刘娥却恍然大悟,按着我的手说道:“皇祖母赐郅都万金,不光是想用舆论压力逼迫郅都站在自己的阵营中来,更是想做给陛下看,做给天下人看!”
“没错,”我勾唇颔首,“赏赐一下去,就等于明晃晃地昭告天下——这天下的臣子,既属于皇帝,亦属于太后,压根没有什么孤臣之说。”
“真的没有嘛?”方才一直沉默的刘彘忽地发话,手上的金爵钗散发出幽幽的光芒,衬得他恍如谪仙。
我稍稍愣住,旋即随意地回道:“现在哪里还有人愿意去当那等子吃力不讨好的孤臣?”
“是吗?”这小猪崽子直盯着我,黑黝黝的眸子显得愈发深沉。
我挑眉嗤笑道:“这人如果敢当众退了皇外祖母的赏赐,立志做个孤臣……那我还当真要对他肃然起敬的……”
我这话刚说完,就听见陛下在询问郅都最终的审查结果。
我和刘娥连忙对视一眼,认真听了起来。
“回陛下的话,”郅都依旧保持着刚才那副行礼的姿态,没有起身,“臣刚开始审讯,还未讲完两三句话,这小婢子便招了。”他抬眸紧紧盯了殿中的刘陌和刘陵一眼,冷冷说道:“是淮南封地的二翁主威逼利诱,迫使这宫婢故意泼茶水到公主殿下的面颊之上。”
陛下瞬间回转过头来,目光扫向刘陵,“你可有何解释?”
刘陵面色已然是苍白一片,正要开口告罪。
那厢郅都又忽然开口:“臣还未禀报完。”
陛下愣了片刻,旋即疑惑道:“还有?”
“是。”
陛下只好摆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那就继续吧。”
郅都又冷着一张脸,朝我们这厢看过来,神情如同苍鹰盯着即将受死的猎物一般。
我的心脏瞬间漏了一拍,微微张着嘴。
“臣调查过,这小宫人并没有专门的职务,经常被借调到不同的宫室干些活计。好巧不巧,今早她正是被叫去猗兰殿收拾早膳的器具,午时才被召回白虎殿服侍众位夫人、美人、公主用膳。”
陛下的眼眸瞬间抬了起来,“你是说……她早上恰巧去了猗兰殿?”
“正是,”郅都的声线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臣想着二公主殿下的伤是在猗兰殿里弄的,便顺嘴问了一句。未曾想……这小宫人竟然说……”
“说了什么?”陛下快步走上前去。
郅都的视线更加紧紧盯着我和刘娥,“她说她早上的时候确实瞧见了偷溜进园囿的淮南王,也恰巧瞥见躲在暗处偷听的公主殿下。可是——那时候的二公主压根就没有摔倒,更加没有破了相。一直到淮南王离开,公主殿下的面颊还是好好的。”
“哦?”陛下双眼眯了眯,神色不明地问道:“有没有可能是这小宫人撒谎了?”
郅都淡淡地回道:“臣也如此猜测,所以就——”他抬起下巴指了指那地上血呼啦的一团人形,“稍加审讯了一番。”
这“稍加”二字一出口,我和刘娥同时颤了一颤。
刘妩更是在一旁悄声叹了句:“我的妈呀……这也叫稍加……”
还好她这话说得小声,除了我们之外没有人听得到。
陛下深深看了眼地上那早已没了呼吸的小宫人,挑眉问道:“她还是一口咬定?”
“是,”郅都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到了最后的关头,她已深信自己难逃一死,必然是不需要再说假话的。”
陛下这才重重地点了点头,慢吞吞地转过身子,盯着我们吐了一句:“娥儿脸上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