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杀吾子!帝杀吾子啊!”
这刚走到长乐宫门口,还没进前殿呢,就能听见太后在嚎哭。
芮姑见我来了,立马跑过来,弓着身子行礼:“翁主殿下,您可快进去瞧瞧吧。”
“皇外祖母这是怎么了?一口一个杀杀杀的……”
“哎呦,翁主殿下!”芮姑赶忙将我拉至一边,“昨日长安城城门口的戍卫通报,这梁王压根就没有出过城!他原本带进长安城的那群侍卫也全都被控制起来了,在长安城中的暂住府邸也是人去楼空!周遭的商户都说没见到这梁王殿下,不知他究竟去了何处。太后这心下越想越急,非说是陛下把梁王抓去,偷偷藏起来,不日就要秘密暗杀了!”
我拧起眉头,“这是什么话?陛下就算是真的要杀梁王小舅舅,也会依照律法光明正大处置!再者说,事情还没查清楚,陛下这样的明君怎会轻易惩处自己的亲兄弟?”
“可不是嘛!陛下就殿里头陪着呢,太后还是这般又哭又闹的,还顺带着绝食不用膳,惹得陛下也不进食了!您赶快进去劝劝吧……”
“陛下也在里头?”
“正是!”
我赶忙点了点头,随着芮姑赶紧进了前殿。
“拜见皇帝舅舅,拜见皇外祖母。”
“阿娇来了吗?”皇外祖母本来眼睛就看不见,现在又是哭了好半晌,早就不大清醒了,伸着手在空中乱抓一通。
我立马上前牵住老太太的手,“阿娇在这儿呢。”
“阿娇啊……皇帝他……他要杀我的小儿子了!”外祖母伏在我的肩头痛哭。
陛下在一旁讪讪地开口,“母后,儿臣说了多少次,没有抓梁王!也更加也不会杀他!”
“那你说,他人现在去哪儿啦?怎么全城都找不着!”
“儿臣也在命戍卫去寻,母后莫要担心,还是先用膳吧……”
“哀家不听这般搪塞!”她伸手指着陛下的方向,“你是皇帝,在长安城里寻一个人还需要耗费这么多事时日嘛?铁定就是你派了羽林郎把他抓去,秘而不宣罢了!”
“母后,您这是要把儿臣逼死啊!儿臣真的没有……”陛下叹了口气,“儿臣真的没有抓武儿弟弟啊!”
我见陛下着实是被逼到墙角去了,赶忙拉了拉太后的袖子,“皇外祖母,您怎么不用膳呢?万一被梁王小舅舅知道您为了他这般作践自己的身子,怕是更加羞愧万分了!”
“阿娇,你梁王小舅舅现下生死不明啊,哀家哪里还吃得下去?”窦太后边说边流泪,衣襟都湿了一大片。
我微微使力,捏了捏她的手心,“陛下是一国之君,自然是一言九鼎的,哪里会骗您?说是没有抓小舅舅,那就是没有抓!”
我这话里话外就是在提醒窦太后,闹归闹,千万不要毁了母子情分,否则就更难救梁王了。
她略微顿了顿,此刻也是迅速懂得我的言下之意,缓了缓心神朝陛下柔声说道:“启儿啊,你自小就是最孝顺懂事的!哀家自然是相信你不会说假话!只是方才哀家着实是担心你幼弟,这才乱了方寸,你可切莫怪罪!”
陛下也顿时松了一口气,上前握住窦太后的手,“母后,儿臣一定会赶紧找到梁王,将他完完整整地带到您这儿来!您这几日滴水未进,儿子心里着实是担心!还是快些用膳吧!”
说完便挥了挥手。
底下的侍婢们赶忙端上膳食。
皇外祖母现下终于是稳了心神,刻意来了句:“启儿也尚且还未用膳吧!就随哀家一道吃可好?”
陛下一听这话,眼眶立马红了,“母后……儿臣都许久未同您一道用膳了。”
“启儿,哀家其实知道,你心里在怨我总是偏袒武儿,忽略了你。只是为人母,对孩子的爱其实都是一样的,没有多少偏颇。不过这武儿啊,年纪小,不大懂事,自然是需要多照顾些的。再加上同样都是嫡子,你俩的身份却大大不同,哀家觉着这些年亏欠了他不少,这才想在其他方面多补偿一些。”
陛下缓缓摩挲着窦太后的掌心,“儿臣其实明白,母后对我们三个孩子的爱都是一样深厚。”
“哎,启儿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哀家不希望你们兄弟有隔阂……”皇外祖母一步步引导,期盼着陛下赶紧松口,赦免了梁王的罪。
谁料皇帝舅舅叹了口气,半晌又悠悠地吐了句:“母后,儿臣明白您的心意。只是武儿弟弟现下犯的可是谋逆大罪!”
窦太后眉毛立马拧起,拍案而起,“是他手下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谋士私下里造反,怎么好直接扣帽子到你弟弟头上!”
我见她又要收不住情绪了,连忙上前搀住。
“皇外祖母,阿娇今日带了群讴者来唱歌给您听,您同皇帝舅舅边用膳边听歌可好?”
“哀家现下哪里还有心思听讴者唱什么歌!”窦太后作势就要甩开我的手。
我却死死抓住她的臂弯,凑近了轻声说:“皇外祖母,您一定要听,陛下……也一定要听!”
她一愣,定在原地,像是突然懂了什么,缓缓点头,敛了敛情绪,“那……那唤他们进来吧。”
我挥挥手,召那群讴者进来。
不一会儿,他们就浩浩荡荡在殿中排成了一个方阵。
“阿娇,可是你们府上的讴者又排了什么新的曲子?”皇帝舅舅好奇地问道。
我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曲子是新的,词倒不是……”
“哦?”他瞬间来了兴致。
我抬眸示意。
这群讴者便立即开口唱道: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陛下刚听到这儿,忽地皱了皱眉,却又瞬间掩了过去,笑着咏叹:“这首《棠棣》出自《诗经·小雅》,是歌颂兄弟之情的!”
我立马起身,行了个大礼,恭谨地回道:“遇急难则兄弟相救,御外侮则兄弟相助,遭丧死则兄弟相收。阿娇觉得其中那句‘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说得尤为精妙,即便是兄弟在墙内有所口角,遇到外敌,也会不假思索一致对外!正如当年梁王小舅舅拼死守卫陛下江山,用梁国上下军民的血肉抵御叛军。手足之情出自天然,发自深衷!”
“武儿当年奋力平定叛乱,是有功之臣,如今又怎么会有造反之心?他手底下谋士众多,难免有几个糊涂的妄图以下犯上,也不好全怪在武儿头上!他不过就是犯了御下不严的小错儿,小惩大诫便也够了。若是真闹大了,你们兄弟俩的脸面丢了不说,列祖列宗恐怕都要不安生的!”皇外祖母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哀家觉得这首《棠棣》甚是应景,启儿认为呢?”
陛下滞了半晌,哑着嗓子回了句:“哎……儿臣……明白了。”他沉吟了一炷香的功夫,屏了屏气:“母后,儿臣不会降罪于梁王,您大可放心了。”
窦太后这才放下心来,笑着拍了拍我的手背。
陛下刚用了几口膳食,就称宣室殿有政务处理,赶忙离开了。
我心下却明白,他今日一定是愤恨万分,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好记在心头,待来日再清算。
哎,这梁王!躲哪里不好?非要躲在我们府上的花囿里!
本来我们好置身事外的,这一局棋就是妥妥稳赢。
未曾想他现下直接把我们明晃晃地牵扯进来!临死都要拉个垫背的!
他若是真被陛下处死,那窦太后是不会给我们好果子吃;但他若是一点处罚没有,陛下就要怨恨我们馆陶府同他离了心。
现下我们馆陶府反而弄巧成拙,成了此局损失最多的一方。
回府的路上,我一直抿唇不语,心下盘算着要怎么才能最大限度地降低陛下的怒火……或者说,让他不好意思公然严惩梁王?也不好意思公然给我们馆陶府脸色看?
没过两日,公孙诡、羊胜等人自裁于梁国王宫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刘武一大早就直接进了我的南院,问我能否帮他入宫面圣。
照理说,他现在也是待罪之身,就应该自己赶紧去向陛下请罪,哪里还用得着我来牵线搭桥?
只是后来想想,他失踪一事早就在朝野上下传得沸沸扬扬,这厢贸然进宫去,也着实是心里头没底。
“细娘,替我更衣。”
“诺。”
前些日子正巧新得了六对红翡宝钿花钗,配上皇祖母赐的白玉垂珠桐花玉簪,梳个袅袅垂云髻,去面圣再合适不过了。
甘棠替我选了套银粉锦云纹样的曲裾深衣,较长的衣襟束裹住身子,衣长及地,喇叭状的下摆绕至身后。深衣的领口开口较低,露出层层领子,这是现今时兴的“三重衣”,行走之间婀娜雅致,亦不失清贵端庄。
细娘和甘棠甫一推开房门,等在外头的刘武就不禁啧叹,“当真是天女下凡!”
我挑眉瞥了他一眼,“行了,小舅舅这夸人的本事还是等到入宫之后再用吧。”
他抬眉轻笑,丝毫看不出是去请罪的模样。
那周身的气度,倒是真如仙人一般。
只是再高高在上的神仙一旦跌入凡间,便都成了“谪仙”。
再高贵的谪仙,也是要为了生死之事折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