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吃鱼的技巧已是炉火纯青,直到晚宴结束,正巧进了最后一口。
“阿娇,可要尝些诸蔗酒?”梁王小舅舅不知何时已走到了跟前,缓缓蹲下身子笑着问我,手上还持了个酒樽。
他生得真是极好看的,怪不得太后如此偏爱。
“弟弟当真是醉了,阿娇还是小孩儿,怎能饮酒?”母亲见我愣神,走了过来,帮我推脱。
梁王也并不强求,抚了抚我高髻中间儿的莲花镶玉华胜,自顾自地饮完了最后一口,“阿娇,这可是我梁国顶顶有名的诸蔗酒,色泽金黄,名曰金浆。本王特意带来长安的,你未尝尝当真是可惜……”
我行个礼,扬起一抹微笑徐徐开口:“小舅舅那儿的好东西自是多的,阿娇还未到饮酒的年纪,今日着实是没有口福。不过方才也尝了些梁国进贡的甘蔗汁,入口顺滑,淡香宜人。怪不得旁人总说,梁国的物产是顶丰盛的,便是小小的甘蔗,也要比别地儿的更香甜些。”
梁王刘武听了甚为欣喜,心情大悦,转头同我母亲夸奖道:“阿姊,你这小女儿当真是好口才!”
母亲也用帕子捂住嘴微微笑了笑,“弟弟莫要再夸了,你瞧她今日回府后,必是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
梁王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海蓝宝石串珠,用木兰珍珠匣子装着轻轻递给我。
“多年前只在襁褓里见过你几眼,想来我这舅舅便是最不称职的,小小赔罪礼,还望阿娇收下。”
果真是谦谦公子,连送礼都是风度翩翩,话里话外衬的我好大面子。
不过我猜想,这礼物应是谢谢我前些日子同陛下进言,让他有理由在这长安城多待了好些日子。
其实那全是窦太后的功劳,毕竟但凡她开口,陛下没有不允的。
我只能算是讨了个巧罢了。
众宾客皆朝这厢看来,好奇着梁王送的是什么样的宝贝。
便只说这匣子,已然是精妙极了,熏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羽翠。不肖打开,已是晃了众人的眼,还带着阵阵清香。
更莫说这里头的串珠是用顶顶晶莹剔透的宝石,磨成大颗的圆润珠子,配上银线串成的,宫灯下闪着月光一样的晕泽。海蓝色的宝石本就世间罕见,做工更是精益求精,丝毫看不出雕琢的痕迹,便是皇宫里也找不出更好的来。
我一副兴致高昂的样子,双手拿过来,“多谢小舅舅,阿娇甚是欢喜。”
“喜欢便好。”他朝我微微一笑。
这晚宴约莫结束地差不多了,众宾客也都起身陆续离开,我略略听着他们边走还边在谈论着我这串珠子。
梁王同母亲有几句体己话要说,我便偷偷溜到殿外去把玩起来这小木盒。
“世人都是惊奇于这罕见的海蓝宝石,你倒是只在乎这木兰匣子,如此取舍倒也是可爱。”
身后传来一丝笑声,我听着倒还算熟悉。
转头一看,正是平阳侯曹寿。
“这匣子精巧雅致,深得我心。自是我喜欢的东西,便是比不上那串珠的稀世,亦无甚所谓。”
“不怕旁人说你‘舍本逐末,取舍失当’?”这曹寿眼角和唇边都抿着笑意,眉宇间一股子少年潇洒气概。
“我钟爱的物件儿,要的便是那份欢喜,便是远远比不上价值连城的宝物,又且如何呢?”我自顾自地说完这话,便笑着俯身告退。
曹寿却略带深意地直瞅着我,末了也笑着同我回礼。
侯爷的位份要比翁主大得多,他总这么客气作甚?
我这刚绕过他,略走了两步,又是被另外一个人拦住了。
“拜见太子殿下。”
“阿娇……你为何总是同孤这般客气?”刘荣轻皱着眉,扶起我。
嘿,这厢也来一个纠结礼法的,不过他倒是同曹寿完全相反,偏不喜欢客气的。
“殿下这是哪里的话?您可是大汉的储君——”
“——可孤也是你的表哥。”还不待我说完,他便急急开口。
我愣了半晌,旋即笑着垂眸回道:“阿娇明白了,若是日后没有旁人在,阿娇便唤殿下‘荣哥哥’,这般可好?”
刘荣总算是长舒一口气,“甚好,甚好。”
“翁主,长公主殿下正在寻你。”甘棠凑上来悄声说了句。
“表妹快些去吧,莫要让馆陶姑姑久等了。”
“诺。”我向他眨眨眼,“荣哥哥,那阿娇便告退了。”
他终于是展了笑颜,伸手抚了抚我的发髻,“好。”
我缓缓走进殿内——
“阿娇,你刚才跑哪里去了?”母亲从殿内左角走过来。
“孩儿方才出去透透气。”
“行了,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府去吧。”她一把揽过我,往外头走。
母亲今日饮了不少果酒,身子疲乏了许多,斜斜偏靠在辎车上。
“母亲,孩儿有一疑惑。”我轻声发问。
“说罢。”她身子略朝我转了转。
“梁王小舅舅多次回长安,为何孩阿娇幼时未曾见过他?”
母亲握住我戴着串珠的左手,轻拍了拍,“你皇祖母偏爱梁王,多次以思亲为由唤他入朝。只是每次梁王一来,母后便忘记了还有我们这些孩子,终日拉着他话家常……莫要说你,就连我和圣上,见到他的时日也是不多的。”
我微微叹气,“皇祖母也是过于偏心了些,您日夜进宫陪伴,想着法子哄她老人家开心,却是划不来的!”
母亲垂眸看我,将我伏于她怀中,“阿娇莫要忿忿不平,他日刘彘继了皇位,你便是未来的一国之母。届时母亲同你,都将成为大汉最尊崇的女人!”
我今日也不知怎么有胆量,竟是吐露了心声,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母亲,阿娇无意于当皇后……”
母亲眉毛一挑,放开我的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袖。今日用的龙脑香颇为冲鼻,从两袖间钻出倒也是有些呛人。
“阿娇,你可是忘了母亲是何人?”
“孩儿一刻未忘。”我缓缓抬头看她,望得满头珠翠。
是了,我母亲可是馆陶公主,天下最尊崇的长公主。
他日圣上千秋,新帝继位,想保世代荣宠不衰,便也只有这一个法子。
母亲盯着我,缓缓吐出一句:“你两位哥哥再怎么聪慧机敏,也只能继个爵位,想靠他们振兴我馆陶公主府怕是无甚希望了。阿娇,母亲只能靠你了!”
我在母亲炽热的目光下,忽地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缓缓点点头。
她似是还有些不放心,拉过我的肩膀,轻抚上我的脸:“阿娇,母亲为你博得这一世的尊荣,你也要保我们府上世代的荣耀!你难道甘心只当一个小小翁主?甘心让我们的子孙权利地位代代被削减吗?”
我亦听不清自己当时到底是怎么回答的了,只晓得后来看到母亲终于满意地笑了。
罢了,每一个皇室的孩子,从一出生便有自己的职责。
我于母亲而言,是维持荣宠不衰的最大希望。
自儿时起,哥哥们出入宫闱的次数一只手便可数得清,而我却能日日伴在母亲身边,随意在宫中穿梭。
旁人见到我,自会耳语一句:“那是馆陶公主的女儿!”
我代表的,是我母亲,亦是长公主全府上下的尊荣。
“阿娇,母亲希望你会是未来的皇后,你也一定会是!”
母亲的话向来比圣旨都管用,但凡是她说的,倒没有不成真的。
自这晚宴过后,一连好几日,梁王常来我们府上走动,说是久居封地,未同我母亲多加联络,如今竟是生分了不少。
母亲听了这话,哪还敢日日跑宫中去,只得待在府里见客,唯恐那梁王到皇外祖母面前说些坏话。
我却晓得梁王小舅舅并非那般嚼舌根的小人,就算是顾忌姊弟情分,也不会给她使绊子。再者,母亲好歹也是皇外祖母唯一的女儿,虽同梁王相比略冷落了些,却还是太后跟前的大红人。哪有人会没来由地要揪她的小辫子,岂不是给外祖母添堵?
不过想来想去,这些话也不必同母亲说。
她不往宫里跑,长安城都消停了些。
百姓们耍耍蹴鞠斗斗鸡,王公贵族雅歌投壶,射覆谜。
我也不用劳心伤神,总算是乐得自在。
“阿娇,舅舅带你出去逛逛可好?”
我甫一进前厅,还未行礼,便听得此话。
母亲端坐着喝了口茶,也未替我回答。
估摸着去不去也无甚所谓。
想来母亲这几日招待梁王,也着实费心费力了些,寻个空档让她歇息片刻也好。
我便点点头,笑了笑说:“那自然是极好的。”
这梁王也是有趣,偏爱往那市井巷子里钻,也不叫侍从跟着,出门便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晃一通,不过……天底下确实没有这般好看的苍蝇……
“小舅舅,咱们这是要干嘛去?”我抬头望他,作出一副不谙世事孩童的表情,大眼汪汪的。
刘武低头盯着我的发髻好一阵儿,顾左右而言他,“阿娇每次戴的发饰都不大一样。”
真是稀奇,我同他便也只见过几次罢了,这几日戴的发饰又正巧是形制模样差不多的,顶多就是工匠手艺不同。他只近看了几眼,便能觉察出来,当真是细致入微。
再想想我唯一接触过的几个男子,陛下就不说了,单是刘荣、刘彘、曹寿那几个直愣愣的大小伙子,没一个注意过这些。
这厢突然来个心细的,倒叫人不好意思起来。
我回过神来,低眉回了句:“也没有其他偏好,就是喜欢绘些步摇钗环、簪珥华胜的图样,绘好了便着长安城里的匠人们打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