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才去，他又一场大病，实在瘦得不像活人。晏熹钳着那块骨头道：“就你这样子，我是看你可怜才让着你。”
看他源源不断的为自己吃的亏愤愤不平，苏婴才觉一颗飘忽的心落到了实地。他眉头舒展，露出个不甚清晰的笑，一本正经地回敬他：“苏某倒是期望你不退让，奈何始终没等到，一时性急，万望见谅。”
嘴上身上的便宜他都要占，晏熹掐了一把他的屁股，“就胡说八道吧你。……不过你可别会错了意啊，于姑娘那儿不能轻易交代，你我还得礼数周全。”
苏婴心情甚好地闭上眼睛。
“难得见你不跟我吹胡子瞪眼，这后半夜实在不想睡过去。”
“你不想睡旁的人也不想睡么？”晏熹伸手将他抱过来些，“夜里要是敢蹬被子我拔光你的毛。”
其实经过了方才那番，怎么也不该称他“毛还没长齐”。
好在苏婴不计较他逞口舌之利，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困倦竟去而复返，不多时便沉沉睡了过去。
温衾软梦，实在叫人沦陷。晏熹睁开眼睛，起身轻轻掠过他，将另一床被子塞到他怀中，看他在梦中也微微敲起嘴角，便心情大好，前路有什么等着他都不害怕了。
为什么忽然应许……他捞起衣裳一一穿好，摸出一粒细小的香点在挂着的小小香炉里，才回身望了一眼。
——大抵因为此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得来。
回首来路，竟也只剩这么个人还能劳他牵挂一二，看着他挣扎着想活下去如同揽镜自照，那些不合时宜的心思也就轻易将他淹没了。是以挚友之外，他不由分说戳破的那层屏障，他也一一应允。
也算万般不幸中的惟一幸事。
榻上的人发丝散乱、眼角泛红，昭示着刚刚经过了怎样一番乐事。
那是漫步山水与静坐佛前都无法得到的安宁。
晏熹将挂着镂空香炉摆件挪到床榻内侧，离他鼻尖只差几寸——苏婴睡相很好，梦中吧嗒嘴都是破天荒，很多时候怎么睡着就怎么醒来。
不用担心烫到。
终是不忍，晏熹又轻轻在他眉间印下一吻。
今夜亲了那么多回，每一回却都不一样。他叹了口气，一一掖好被角，转身走到窗边。
全身而退固然好，等再回到此地，他一定将来龙去脉一一说明。
可思量不祥，这等愿景还是不要想起。
免得将最后一寸生机消弭。
他又摸出一张人皮面具，很快覆上去，却不是文璋的，寻常到扔进人堆里就辨不出来，而后支起窗，翻身跳下去，回头一看，小屋亮着暗黄的光。
下定决心将什么扔在那里似的，他再没回头，一路往河边走去。
——只怕我再回来，他要同我闹脾气。
——他性子那么好，从来不同人真正动怒的，这头回给了我，也算好事。
只是……阿婴，我耐心有限，你要是同我没完没了地纠缠，我这面子往哪儿搁？顶多三天，三天一过你还胡闹，我就不哄你了。
于碧交给他一件玄色披风。
“多谢。”晏熹本想解释，可于碧似乎一点都不奇怪他为什么没穿外袍，于是也就没再主动提起。
“怎么，我们走水路？”
“不用过城门，省去不少麻烦。夜游痴人居多，咱们不算太显眼。”于碧将他带进船蓬，“晏将军，你个头高，委屈些，坐下来吧。”
晏熹点点头，刚从被窝里爬出来，实在有些受不住江上寒风，将厚重披风裹紧些往地上一坐……后头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痛楚。
“怎么了？”于碧看着他。
“没……没怎么。”晏熹低下头以免让他看到自己龇牙咧嘴，别离愁绪给这丢人的感觉冲了个一干二净，才怜惜片刻的人又被他咬在口齿间低声咒骂。
“时间还早，我看着就好，你若是困可以先睡。”于碧推来旁边一套衣物，“大概明晚能到，你醒来记得换上夜行衣。”
晏熹一看那衣裳比自己穿的要厚，连忙展开覆在自己身上。有些事要耗费许多精力，被苏婴翻来覆去折腾的身子还真需好好睡一觉，他也没怎么推辞，道：“也好，明日换我守吧。”
废后的诏书和太子监国的旨意才传来不久，刘显就病了。宫中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大抵是说万岁爷不好，恐怕活不了多长时日。
于碧就在这时同他说明，要他抛弃文璋这个身份，随他们一起回京，想做些什么不言而喻。
晏熹当然赞成，他一点也不希望刘显先死，非得要他死在自己手上才甘心。
只是南诏……他们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准备刺杀？晏熹是为了报仇，他们只等等就能听到皇帝殡天的消息，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
只要稍稍一想便能明白他们打算来一出兔死狗烹，可晏熹只有这么一个机会，哪怕万分凶险也要上赶着抓住。
只要刘显能死，只要他能明白当日诛杀晏家是多大的错，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船微微一顿，像撞到了河岸。晏熹从梦中惊醒，猛地翻身坐起来：“这就到了？”
“稍安勿躁，有些麻烦事，你先换衣裳吧。”
“那于姑娘回避一下，让你一个女孩子看到实在不太好。”
那张冷冰冰的脸上似乎有了些许笑意。她穿着夜行衣，衬得脸格外苍白，墨发像男儿高高扎起来，像个行走江湖的侠客。
晏熹很快换好了衣裳，委身出了船蓬便有一剑架在脖颈处。
“我的剑同晏将军比，谁快？”
她脸上盈满笑意，晏熹不疑有他，半真半假抱怨道：“这天还没亮你就叫我起身，专为争个高下？”
看天色，他才睡了一个时辰，这委实有些过分。
“是啊，”于碧抬高剑尖，“自从苏婴阴魂不散纠缠，你我就没比过剑，我如今是真有些好奇。”
晏熹低头一看，那剑端得水平，剑尖上蚀刻的花纹似一片凤凰尾羽，现下里面洒满了细碎的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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