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先前照面就叫人不舒坦,现下两个人就像掉了个个,苏婴开始躲着晏熹走了。
也乐得他少“偶遇”那么几回,晏熹设宴打发了太守,于碧似乎是缓过劲来,也成日不在府中,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打听了当然好,可要于碧卖人情还是算了。晏熹打定主意要和她分开界限,因着那每每转身猝然对上的眼睛里多了些叫他害怕的东西。
他已经疑惑很久——为什么那木头似的人都能悟到感情,就他才在这么一档子事后才恍然大悟似的看到这些。
那天他问来问去,到底问出了些什么,他也是苦苦思索,最终什么都没想出来。只是心中有个无比清晰的念头:他是真的不能将他怎么办了。
像陷入了个奇怪的陷阱,缚网自周身合拢,将他捆得手足无措、动弹不得,明明是被设计却对那设陷之人满心愧疚,好像平白受了莫大的恩情,惶惶不安。
偏还想不到挣扎的理由。
有些事,确然……错过是缘,相遇是劫。
还没喝上几壶闲茶,京城的消息便传来。刘琛毫无意外被册为太子,册礼就在年后。
过了腊八就是年,官员们需陆续回京述职。晏熹已经贬为县令,不需要掺和这些,苏婴却是为思过,也没有回去的道理。
于碧入乡随俗,先跟他一起喝了腊八粥,后又像模像样地打发灶王爷,只是跟着做烧饼和灶糖,断不肯下跪叩头。
其实晏熹对这个没什么想法,人家是神仙,自然受得起咱这凡夫俗子一跪,中原风俗历来如此。
只是自己行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却不能,也不信他能庇佑。
这边热火朝天地置办,苏婴的小院仍自岿然不动。说起来,在文府的时候他也住这么个小院,等到了这里,他还住这么个小院,方寸大减、甘之如饴。
晏熹抬头,仍是阴风怒号、天幕暗沉。小年将至,老天却不肯赏脸放光,非要败人兴致。
等到了晚饭时间,苏婴还是没动静。他坐立不安一阵,还是派人将他请过来一并吃个饭。
人间喜庆事统共那么几桩,眼下过年便是一件,在这么个举目无亲的世上能有人陪着过个冷清的年也是幸事。那日苏婴一边套话也没忘了解释,晏熹想了想,这确实是最好的法子了。
已经连续服食了一年多,再多那么几回,换得性命安稳也算值得。况且那点分量,应该也不会折太多寿。
所以他算是解了心结,面上却不太想轻易放过他。这小崽子很喜欢蹬鼻子上脸,正经的时候三两句话就能将你唬得一愣一愣,不正经的时候,只一个眼神就能让你如坐针毡。
于是一路受着隐秘的煎熬,且大有外无风惊雷动就要一直受下去的架势。
至于那些下人,晏熹也不苛待他们。本就是被贬之身,再摆着架子本来就算不识好歹,直言该干什么干什么,想回家便回,年后再来当差便好。
一来二去,府里变得空落落的,苏婴听了下人回禀走出门,看到门前的枣树直楞楞地插在那里,叶子都落光,枝丫要割裂苍穹似的朝上伸着,莫名觉得风雨如晦的前路有了那么一丝光亮。
脚步也轻快不少。
“我先说清楚,”晏熹一点都没有等他的意思,正夹了一小块肉放到嘴里,“我是瞧着你可怜才将你提溜过来一起吃个饭。”
“……又没人叫你解释。”苏婴嗫嚅着凑过去坐下来,“夫人呢?”
“于姑娘不希望你知道她的身份,我也是。”他坐在晏熹对面,便只好将留在旁侧的碗推给他,“说是不想闹哄哄,早回去睡了。”
苏婴不跟他见外,若有所思夹了一筷子放到碗里,“你是期望我坐到跟前来么?”
“咳、咳咳。”晏熹被呛了一下,菜叶差点从鼻子喷出来,惊天动地的一阵咳嗽之后却没说话。
结果人家自说自话道:“虽则不知道你今日为什么用左手,我坐到你旁边岂不要打架?妨碍吃饭。何况……这样方便看着。”
晏熹被这一本正经的调戏砸了个满脸开花,有心叫他立刻滚出去,碍于小年夜忍了,一言不发闷声吃饭。
按理说去年苏婴还是个正经模样,也就同他纠缠最多,变成这等没脸没皮的样子难道是因为自己么?晏熹扒拉着饭,头要杵到碗里去。
“莫生气,既然过年……我也就不招惹你了。”苏婴吃了两嘴便停箸,支着颔笑看着他,眼里分明盛满“不将我赶出去倒霉怪你”。
这饭吃着着实叫人生气,晏熹被那赤裸裸的目光压得动弹不得,实在不明白这么个清心寡欲的人眼睛里的光为什么能烫得人屁股难受,怎么坐着都不得劲。他重重搁下碗,一抬眼看到他头上绑着的素色抹额,顿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得接着吃。
上头有银线绣制的花纹,大抵是苏婴能给的所有感伤了。他这个身份,除非国丧,否则不能披麻戴孝,甚至为苏冶也不能。
更何况为一个祸乱朝纲的长公主。
这些日子他一直穿得素净,在不被让人指指点点的边缘穿最接近丧服的衣裳,也算是一些无能为力的微末报偿。
哪怕黎阳要的远不止这个。
同样经过丧亲之痛,即便满门要比他惨烈更多,晏熹也能感同身受。
“吃那么点是要当鸟吗?”也不看他,晏熹没好气道,“我吩咐厨房按你的口味来做,你吃了两口就放下,叫我硬塞这倒胃口的东西,真是狼心狗肺。”
他已经习惯于给苏婴扣这样那样的帽子,好像人家天生欠着他似的还不许反驳。
所幸苏婴只是微微一笑,又拿起筷子吃了两口,“你从没问过我,怎么知道我口味怎样?太医说我身子弱,吃的还需清淡些,我想吃的还是口味重的,同你一样。”
晏熹两边的眉毛交替跳了一个来回,“哦。那我叫他们再做?”
“不必了,”他将外袍脱下来,里头穿的还是件外袍,只是窄袖要比广袖便宜些,“做买卖的不稀罕过这小年,师父同我出去找点吃的吧。”
“……天寒地冻,为什么要舍命陪君子。”晏熹又吃了两口,心却已经飘到了晚间街边的小摊上,直觉索然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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