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婴一看就是乖惯了的人，孝子贤孙之楷模，长辈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那点主见屁都不是。他敢乱伦常，实在是日头西升东落才可能发生的事。
于是连带着那么点不忿和隐隐委屈，晏熹好几天都没给个好脸色。
罪魁祸首似有察觉，带着一脸笑意凝望晏熹给他擦手。其实他病已经好多了，但被人照顾真是许多年不曾有温暖，便躺在那里仍装作提不起劲来。
“你就没个心腹么？”晏熹道，“病死在这里，除却我真没谁能管你。”
“是啊，”苏婴幽幽看着虚空，“陛下大抵不相信我会乖乖待在这里，什么都想全了。”
晏熹的手忽然停了，因正握着他的手腕擦洗，有些湿意。
“所以，”他哑了一下，像野兽濒临暴怒似的，眼中压着沉沉的火焰，“苏大人，别告诉我是我想的那样。”
苏婴本意并非如此，奈何太享受他任劳任怨的服侍，一时嘴快就这么说了出来。晏熹察言观色的本事见长，忽然开了窍，就从他这么一句稀松平常的话中悟出些什么来。
从他微微一僵的神色就能看出自己铁定猜对了，他一把将棉布扔回盆中，打得水花四溅：“混账东西。”
苏婴有些好笑：“晏将军这么生气做什么？”
“谁跟你玩笑，”晏熹的眼睛像要喷火，压抑着声音叫骂：“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迟早……”
其实也不能怪他。刘显吩咐人盯着他按量服下长门散，不过求一个心安。这人才来自己身边没多久，也查不到什么东西，收买也不容易。贸然弄死怕他还有什么后手，于是只得先顺着他喝几服那催命的“药”。
总能在失控之前停下。哪怕真到了那个地步，他戒除过一次，也就能戒除第二次。
扒了你的皮？晏熹将话咬在舌尖，只觉一片苦心简直喂了狗。当日他万般后悔为了帮他设下苦肉计，虽则后来真摔坏了也是自个儿作的，但冤有头债有主，这个头和主都是苏婴。
本来就觉得十分不值，他心疼自己的身子骨，生怕后来某个千钧一发的时刻给那摔坏了的骨头拖了后腿。如今发现人家非但不敬而远之，反而是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叫他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好不容易付出一份心意，就被人如此践踏蹂躏，晏熹真是气得要吐血。
他一贯霸道，心想你要死就死我不拦你，可你央求我救下的命就是我的，这样糟践算怎么回事？
“我知道了。”晏熹缓缓点了一下头，心中有种莫名的悲凉。
他和苏婴始终不是一路人。虽则默许他弑君泄愤，也仍站在与他相距甚远的对岸。中间江水浩浩汤汤，恰好是天堑。
自己心中万般较量……他自然是不知的。苏婴向来很舍得，不管是富贵锦绣身外之物还是自己，他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扔进漩涡，只要能换回他想要的东西。遇到这种事，他耐心极了，秋后算账也不是不能等，还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乐而不为呢？
但见晏熹眼中的青焰倏地熄灭，连光都不曾剩下，他那些信口拈来的说辞又被堵住了。不知道该如何搪塞，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完全没想到自己的身子和他有什么关系。
晏熹毫不犹豫地转身，抓过架子上的外袍就要走。苏婴心中陡然升起一丝慌乱。
像松弛的琴弦被人猛地扣紧，在“咚咚”的声音中崩得要断，却又迟迟未来，迫得他连忙翻身坐起来。
“晏将军！”他喊了声，声音不大，却透着惶恐和无助，“你……”
晏熹根本不搭理他，几步出了门。
那种冰凉的愤怒……他一生都没尝过。怒火怒火，当然是因为气急攻心好似火烧才这样叫，然而他胸口一片冰凉，忽然开了个洞似的，呼啦啦灌着寒风，且有来无回，就装在里头不动了。
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苏婴猛地扑过来抓住他的胳膊，“晏熹！”
仍是小声叫唤，晏熹斜了他一眼，眉梢吊着的一缕戾气给光裸的脚冲得完全没了踪影。
“……回去躺着。”晏熹提溜着他的衣领将他拽回屋子里，回头将门栓好，然后一把把他跟个破布袋似的扔回床上。
苏婴一头撞在墙上，又是一阵头晕眼花，但是看着他抿紧嘴唇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硬生生咬牙忍住了神情，不再玩笑，道：“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晏熹道，“你快给我养好病，然后我教你两招，去亲手把那狗头给我切下来。”
他话音轻飘飘的，却严肃极了，苏婴怕他又要往外走，只得违心的顺着他：“好，好，你先消消气。”
晏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觉滞闷稍稍缓了过来，他皱起眉：“苏婴，可能在你心里有什么更好的计较，只是你戒除长门散是我拿什么换来的，你还记得吗？……我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蠢的事，现在看来，这蠢事比我想得还要蠢。”
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了按自己长好的骨头，脸上满是戏谑：“到底是苏大人，叫我深陷也不自知，入戏太深还真以为多了个儿子，非要尽那个为人师父的心力。如今倒叫我记起这人情，才算有了两清的筹码。苏婴，你不杀之恩我铭刻在心，但我也算帮了你大忙，这就扯平了。等病好了你就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我不相信刘显真想要你一辈子守在这穷酸地反省，你苏大人想回京易如反掌，实在没必要在这里跟我死磕。”
苏婴探身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是个皱眉……甚至有些哀求意味的模样，然而晏熹已是万念俱灰，气得骂也骂不出，连以往那种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的意思都没了，根本就不顾他急切神色。
手指无力，难握成拳。晏熹凌厉转身，苏婴被拽了个趔趄，撑着床沿才没掉下来。
然而他脚步未停，出了门将苏婴关在里头，空留他一个人愣愣看着他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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