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夫人才过三七,就有说媒人找上门来。苏婴虽然日日躲在灵堂里,却并未诵经,也没下跪,翻看着各种文书打发时间。府邸的白帐还没撤完,江陵太守就带着厚礼登门。
他这行径其实无可厚非——先前大抵觉得文丞相一贬千丈,再无翻身可能,来他的地界他是哼都没哼一声,待见同样戴罪的苏婴找上门来,才发觉其实他还有可能重回京城的。权贵多薄情,哪怕是区区县令也有五品官衔,攀上亲戚也是好的。
苏婴正在抄写一段经文,翻页时便听到下人通报。许是因为于碧走了,许是因为话说开了,晏熹起码不躲着他,只是见面仍别扭,片刻也难捱。
晏熹立刻回头去看他,不知不觉间竟有点做贼心虚的意味。一偏头碰上那含着笑意的眸子,直觉里头就要化出汩汩春水,给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和晏姝抱着他的胳膊笑望截然不同。年幼的小妹满眼都是崇拜和艳羡,苏婴的眼睛更是会说话,大概是觉得挑明了心意便无需遮掩,恨不得将其中滋味写在脸上。
晏熹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荒唐的梦。他曾梦到苏婴黄袍加身,对他温情款款、百般纵容,在那梦中,他竟然被人称作“娘娘”。
……什么玩意儿,就算是这样,做娘娘的也得是他好吗?
苏婴堂堂正正地受了太守一礼,端着架子在一旁接着抄写,不插话也不抬眼,好似那梵文有了什么魔力,将他的眼珠子定在了那里。
太守的眼神在他们之间一来二去,心里暗叹这少年丞相真是好气量,哪怕师父背负着那样的骂名被贬到这里,他也没有敬而远之,反观他八风不动的架势,大有种说什么听什么的乖顺之意。
晏熹满头冷汗,夫人离去的伤痛实在难装出来,好不容易谢绝了人家物色好的续弦人选给客客气气送出了门,回来发现苏婴又抄完了一遍,没话找话道:“也不是你师母,至于抄这么多?”
苏婴蘸墨落笔:“我不是为她抄的。”
“……哦。”不管是什么话,他们都能在三两句间走入一个死局。晏熹尴尬地踱了两圈就要找借口走人,忽听苏婴叫住他。
“晏将军,”他放下笔,支起一边颔骨定定看着他道,“教我练剑吧。”
晏熹僵在那里,随即听着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咔嚓咔嚓”的响动缓缓转过来:“我没空。”
“你要去做什么?”
“我……我要去写封上报的折子。”
“我帮你写,”苏婴几乎掐着他未落的话音道,“说实在的,你那狗爬一样的字倘若真呈到他面前,他稍有疑心就能发现你的秘密了。”
晏熹不和苏婴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很肖似文璋的。除了一模一样的脸,还有几乎一致的声音和脾气。成穆有怀疑过的那么几回都拜苏婴所赐。
可惜他好武,没被逼着读那些浩如烟海的书,一手字能勉强示人,但学文璋的笔迹就太强人所难了。
“那不是已经写过许多回了么?他不也照样没发现?”晏熹死鸭子嘴硬。
“他几乎不看奏章的。”苏婴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微微勾了一下唇角,只是还未落下就变成了十足的讽刺。
“问安折子他几乎不看,只叫太监上报都是谁呈上来,你也没说过别的什么事,等我发现了……需要让他看的我都一一换过。”
“……那可真是多谢你了。”晏熹完全没想到这一茬,认为刘显日理万机一般不看那些东西。
所以说到底……
苏婴架好笔,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师父,既然闲着了,能教我练剑么?”
“教,教,”晏熹认命道,“哈徒儿,待为师去市集买两把剑。”
能搪塞一时是一时。晏熹兴冲冲往外开溜,便听苏婴致命一击:“那我换了单衣先热热身子,就在后院等你。”
晏熹稳当地出了门腿就软了。这可真是个祖宗!且不说他那僵硬的身体能练出什么花来,单那文弱身子被风一吹就得倒,到时候刘显肯定会多些目光给他。
那可真是太糟了。
于是他挨蹭了一会儿,又换上一副笑脸走回去:“嗨,为师刚刚想起来其实府上有,侍卫们不是多得……”
苏婴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挑起一旁的衣裳,毫不避讳地慢慢穿着,像根本就没看到他猝然静止的手脚。
这其实没什么,以前行军的时候,行伍之间大老爷们儿哪管这个,真到了冻死人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赤身裸体抱在一起取暖。
但目前他就是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半晌,晏熹发觉额头上的青筋缓缓现了形,脸也被气地红了一片:“苏大人,你脱了外袍就可以,为什么还要白费力气再换一件?”
“君子行世当正衣冠,穿着中衣像什么话。”他系好衣带,“院里时有下人往来,倘若见到,又是一条大罪。”
有些人生在这世上就好比那天上的月亮,万人簇拥、高风亮节,世人眼里容不得一丝瑕疵。苏婴已经记不得他自己因为这样那样吹毛求疵被旁人找过多少麻烦了,故久而久之,便将克己做到极致,叫他们什么错都挑不出来。
“哦,是吗?”晏熹不屈不挠地反问,“那你在为师面前衣不蔽体,就不是大罪了?”
“啊,”苏婴转过身,真被吓了一跳似的,“是这样吗?我以为师父你早已看过,浑不在意了呢。”
“……苏婴!”若说之前还有些不好意思,这回晏熹是真的怒气满满,“少跟我油嘴滑舌,你这个……”
他想骂“不知廉耻的东西”,考虑到这话的杀伤力勉强顿口,一时无以为继,气弱地缓缓闭上了眼。
怎么办?这小混蛋打不得、骂不得,现在连躲都躲不开,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
他试着跟他讲道理:“你这样是不对的,叫我都不认识你了。苏婴,你以前是个多单纯的孩子,怎么现在这么没脸没皮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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