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婴在家中神游三刻，才发觉自己手中还握着本书。他暗暗叹息着，干脆放下不看了。
他想：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呢？因为落水被那乡野的芝麻官们嘲弄了么？为难了么？有没有恨自己恨得发狂呢？
其实在逼退晏熹的那一刻，他心中喜忧参半。他怀着巨大的狂喜，晏熹竟然没有杀他，他竟然真的没忍下手，这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
而隐忧十分没道理，他觉得这一别，恐怕余生要么没有机会相见，要么是在战场。不再有这样的运气和温情，只有一个人死了，他才能放下执念。
怀着这样的心思他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香。将自己从奏折、刘显的问询、父亲的教诲中摘出来的片刻，他总忍不住想起他。
他又习得数支琴曲，在挂着的小小香炉淡然飘出的烟雾中抚琴、喝茶、下棋、看书。在间隙顺便思念一下明知再无可能、却又心存侥幸的人，许久才盼来他的回信。
苏婴听到下人禀告的时候“噌”地站起来，眼前一黑差点跪下，又往前走了几步，仿佛从屏风到下人站着的门外有京城到郢地那么远。
苏冶看着一贯不急躁的儿子差点被门槛绊个大跟头，一脸鄙夷道：“你可别把鼻子摔断了。”
苏婴连连点头哈腰，神色间竟有一些此生都没见过的谄媚。苏冶额上青筋直冒，待下人离去，忍不住道：“人家就来个信，你至于么？我好不容易接受你的心上人是个男人，你能不能别成日在我面前显摆？”
……我也没显摆啊。苏婴陡然升起一种名为“委屈”的心情，“孩儿不是那个意思。”
“你知道我答应地轻巧，你有没有想过我多少个晚上睡不着觉？这种事荒唐……荒唐得简直……恐怕这天下也就你能做出了吧？”
苏婴见他神色不像动气，便知他不过随口逗两句，非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反倒让他宽心。
好笑之余又心疼，他活到现在什么都没能给他，可这便宜得来的父亲对他这样好，简直是上天恩赐。
说不定此前和今后所有的痛苦，都是为了有这样的好运气。
苏婴飞快地走到案旁拆信封，苏冶隔着屏风捋了一把胡子，微微笑起来。
他虽然仍稳重，但这样的小动作在他身上已经可以称得上“欢天喜地”了。看着石头似的人渐渐活过来，从麻木不仁到神情鲜活再到意气风发，就觉得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看他把信珍而重之得读了两三回，苏冶才负手慢慢踱过去，“怎么，你师父说什么？”
也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苏冶只得这样说。
别扭是别扭的，但若能让苏婴开心，有什么是不能勉为其难的呢？……况且，苏冶想，他那样厉害，世间还有哪个女人配得上他？
恐怕只有晏熹那样的人才能同他并肩。
苏婴又看了一遍，寥寥数语跃然纸上，敷衍得简直能直接用来点灯。他愣在那里，显然有些不甘心。
“让我看看，行吗？”苏冶凑过去道。
没什么不行。虽然他的确起了色心，但要晏熹谈情说爱，刘显都能抱着自己嚎啕大哭追悔那些错失的关照了。
苏冶扫了一遍：“唔，看来他也不是对你没意思啊。”
“嗯？”苏婴猛地抬起头，“哪里？”
那说来说去只有一句“一切都好，勿念”的信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苏婴疑惑地看着他爹，心里焦灼得要命。
他听话地上交纸笺，被苏冶接过敲在了脑门上：“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爹吗？”
“……”其实并不疼，甚至感觉不到，但苏婴还是捂住额头，仿佛一张纸重逾千斤，砸得他眼冒金星。他拿回来小心收好，“爹，你别……”
苏冶捂着胸口，像要喷出一口闷血似的装腔作势了片刻，“好了。你们未必就是绝路，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横竖他远在天边暂时搅不起多大的风浪，我看，你还是先关照眼前事吧。”
眼前的事有一件是顶重要的，必须要让刘琛永远闭嘴，一定要尽快捏到他的把柄。
这样才是对黎阳、对苏家……也对晏熹周全的保证。
“我这些日子一直盯着，没什么进展。父亲，你说他这样有恃无恐，是不是断定我师父奈何不了他？”
既然他别扭，苏婴就从善如流。可怜苏老爷子沉思了一会儿，又觉以师徒相称的景况下，苏婴这心思实在当得上“欺师灭祖”，一串鸡皮疙瘩就顺着胳膊爬过来。
“唔……可能是吧。”苏冶支支吾吾地应声。
“他知道他的身份，按理来说这是不可能的。我想，会不会是他身边人中出了内鬼，或者因为一些原因出卖了他。”
苏冶好半天才跟上他的想法：“是这个道理。”
“他们的目的就是想让大昭动乱，晏熹应该没有说谎。这个时候和刘琛私通，我们就该理所当然地把他划过去。那这样他又能得到什么呢？就算日后是他继位，大昭动荡不安，他也捞不着什么好。”
“敢与虎谋皮的人肯定有着破天的胆量，说不定他万分确信那些人翻不出什么浪来，一旦夺储，就能立刻将他们尽数诛杀。帝位只有一个，这也是诸位历来的做法了。……阿婴，你要将这件事告诉他么？”
“……这恐怕不好传书，等黎阳的事定下来，我亲自去一趟。丞相外出，所有的官吏都要来迎，我去到江陵，不怕他不来。”
苏冶担忧地皱起眉：“你也是与虎谋皮的人了，绝不比他们安全多少，一定要小心行事。”
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丞相位尊，却也有强龙碾不过地头蛇的道理，真到了那里，几个山匪就能将人打发了。苏婴笑了笑，“你就这么不相信我么，爹爹。”
“不是不相信你，小心点总是好的。你要公事公办，朝廷的人必须一并带去，就算架势不能太大，也不能带着几个人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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