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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徒有琴13

    苏婴叹了口气,一盏盏将烛灯点起。

    天空阴翳得像蒙了一层灰,黑压压地沉下来,窒得人心头发慌。狂风大作,不能开窗户,殿内暗得一塌糊涂。

    黎阳梦魇不断,一直皱着眉,紧蹙得好像这辈子都要纠结下去。苏婴看着下人们一个个退下关上门,才轻轻伸出手,按在她眉间。

    他不久前才发现自己还有一个妹妹,不但血亲,还十分亲近他。

    在这宫中,乃至在这世上,敢这样做的人并不多。

    苏婴淡淡笑了一下——明知道前方还有更糟的事等着他,却在看到黎阳时忍不住牵起嘴角。

    在这宫中,乃至在这世上,他想真心对着笑的人也不多。

    屋子里没了半点动静,只剩下长公主急促断续的呼吸声。她似乎魇得厉害,冷汗渐渐浮在光洁的额上,鬓角也微微湿了。苏婴伸出手,将她垂在榻上的手缓缓握紧。

    那并不是一只温暖的手,起码两只手比起来,苏婴的要更凉些。

    他万分感慨地凝视着黎阳,心想:你怎么能这么看重我呢,其实没有你母亲的嘱托,你也会这样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在意我呢,我生而不详,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瞧,连现在抓住你的手,都无法予你丝毫温暖。

    然而黎阳梦中的焦灼仿佛在苏婴紧紧握住她的片刻就烟消云散了。长眉一舒,她整个人也安分了不上,呼吸绵长,好像真的睡熟过去。

    他跪在地上,索性撑在榻边一直望下去。虽然是嫡亲的血脉,他在面上仍是外臣。

    一个令长公主芳心暗许的外臣,再逾矩也仅止于此了。

    更何况,这座偏殿下人不敢进来,有的是人敢堂而皇之地进来。

    黎阳在一睁眼的时候就下意识地笑了,琉璃般的眼睛倒映着朝服齐整的兄长。苏婴被那双眼睛看得微微一窒,手却没有松开。

    “今日来我这里,是知道我没有退路了么。”黎阳笑着回握了一下他的手,也不起身,只侧头看着他。

    “不会的。”苏婴轻声道。似怕惊扰什么脆弱易碎的梦境,他动作都慢下来,只微微往前,离她更近。

    “那我相信你。”黎阳笑笑,“哥哥,你还没见过我写的字吧。”

    苏婴眼睫微颤,将黎阳扶起来。她身体虚弱,已经到了站不起来的地步,却还是微微笑着靠在榻边,“女子无才便是德,从前教给我几个字的时候,我还觉得没用。”

    “……咳。”她剧烈地咳嗽了一声,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然而立刻就将下一声压住了。额上的青筋顿时凸出来,她却全无关系似的接着道:“没我一直觉得同你无话可说,没想到识得两个字还能跟你好好谈一谈。”

    苏婴跪久了,腿已经没了知觉。他仓皇站起来的时候摔了一下,又跪回去,便也当做全无关系似的缓缓站起来。

    他将案几直接搬到榻上,铺好纸放好笔,一边磨着墨一边走过来。这来回几趟,黎阳一直看着他,眼睛渐渐氤出了朦胧的水汽。

    却立刻消弭了。她发誓再不在他面前落一滴泪,因为她发现那是徒劳软弱的最好佐证。

    起码是个长公主的身份,无力成这样真是一种耻辱。

    可是……可是。她想,为什么你也同我一样可怜呢?苦一直藏在心里,还能觉到甜吗?是因为没有人看到,索性连隐痛时蹙一蹙眉都忘了吧。

    她寥寥写下几笔,几个乱七八糟、毫无关联的字,抬眼问道:“怎么样?”

    苏婴眼底浮出一丝颤抖的笑意,语调却很严肃:“笔力不够强劲,勉强才横平竖直,实在难看得紧。”

    黎阳噗地笑出声来,又写了两个字,“你瞧瞧,这两个字,是不是同你一样丑?”

    纸上赫然是“长烨”,已经比前面几个字好上太多。苏婴点点头,嘴里却反驳道:“要好看上许多。”

    殿里仿佛有一根极硬的弦,滞重得像要断了,什么维系在上头,已经摇摇欲坠。

    黎阳看着纸上晕开的墨迹,并不抬头看他。

    “兄长,你怎么落泪了。”

    “烨”字上头绽开一滴泪,将墨带成散开的一缕。苏婴长出口气,“没事。”

    她不肯抬头,苏婴亦不肯低头。两相对峙,他先落下风。

    又一滴泪划过侧脸,隐入衣衫。

    “兄长还想念母亲么。”黎阳问道。

    “已经不想了。”

    “那最好。”

    “……啊。”

    苏婴知道她的隐意:很快也便不用想我了。

    可能是怕他伤心,今日她执意要让他开心。

    “那兄长,”黎阳顿笔,“又心上人么。”

    “有。”苏婴深吸一口气,“你。”

    黎阳惊诧地笑起来,真正不可置信道:“怎么能呢,我可是你妹妹。”

    苏婴微微摇头。心上人,放在心上的都是心上人。

    “那同我说说她怎么样吧。”黎阳将小案挪到一旁,抱着双膝偏头看他。“过来坐下。”

    苏婴下意识地回头,却堪堪定住,乖乖坐到榻边。他复又握住她的手,也不知是想从那里汲取温暖还是想温暖她。

    黎阳的手已经凉得很厉害了,额上却滚烫。苏婴才贴到过。虽然在眉间一触即收,可那炙热像烙铁一样狠狠印在了他心里。

    他想,他这辈子活着的每一天,都会做噩梦的。

    “你上回见过的。”苏婴只犹豫一瞬便全盘托出,“是他给我起的字。”

    黎阳的眼睛微亮,忽然间有了神采。她道:“哥哥,那你什么时候去找他?一辈子还很长,他会走在你前头的。”

    苏婴这才明白她是完全误会了,忍不住往前蹭了一下,“不是,是有人披着文丞相的皮。文丞相早已经死了,那个人顶着文璋的脸,方便他做一些事。”

    “哦。”黎阳乖乖应答,“那他长得不怎么样嘛,哥哥你竟然不嫌弃。”

    “……”苏婴哭笑不得,“不是这样,他戴着人皮面具。……放心,他长得不丑。”

    “可惜没亲眼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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