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天下之大稽。这话竟然从一位公主口中说出，说与在座宗亲。
苏婴的手心满是握拳捏出来的甲印，他不能出头，出头可算是完了。
可不出头，又能怎样？眼睁睁看着黎阳被责罚么？
他用余光扫了一圈，所有人都低着头，而父亲和他相距甚远，又有身份的关系在，实在指望不上。
晏熹面无表情地眨了下眼睛。怎么看我？难不成指望我给你说道说道？如今的场面是他要的浑水，想什么呢？
可手却枉顾意志抬起来，“陛下息怒，臣以为，殿下闺阁之中并不懂事，陛下只需加以引导便可，切莫损伤龙体。”
刘显这才定了定神。
按理来说，黎阳应该不知道苏婴的身份。
所以她说出这番话，不是受人指使，就是如她所说那般，真的倾心苏婴。虽说他精明得令人害怕，可这般惊艳的才情天下又有谁能不为之动容？
连他自己有时候看着苏婴，都会疑心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儿子。
皇子们没有一个成器，倘若不是他身份尴尬，他来做太子其实是最好不过的了。
一确认黎阳不过小女儿心，刘显眉头的阴霾就散了大半。他面色不豫地呵斥道：“这是什么场合，你是什么身份，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可是疯了么？”
黎阳：“儿臣愿往北疆，只要父皇答应儿臣，儿臣便什么都愿意做。……否则，真要看着我的心上人娶旁的女子，儿臣宁愿长跪不起。”
苏婴刚刚舒了一口气，一颗心又猛地提起来。
她这是彻底疯了！
“父皇，黎阳不过一时私心，你大可不必因此动怒。”一个声音插进来，竟是许久没有动静的刘琛，“儿臣身为兄长没有及时开解，儿臣愿与黎阳同罪。”
他绕过案几，走到中央跪下来，“黎阳，你忘了你答应过皇兄什么？如此固执己见，你将父皇的颜面置于何处！”
黎阳本来坚定的目光忽然动摇了，却始终没有侧头。
她答应过苏婴……不会自作主张轻易惹怒刘显的。
刘显缓缓眯起眼睛，死死盯着刘琛：“你早就知道？”
刘琛却似一点都没察觉到他语音中的压迫似的，又直起身子行了一礼：“回父皇，儿臣一早就知道黎阳不愿嫁往北疆，可……可再心疼她，也不能纵容，她答应过儿臣不会乱来的……”
不愿离开锦衣玉食的故土，去往风沙漫天的北疆受苦，这对一位从小温养在宫中的帝姬来说也算说得过去。
“你做得很好。”刘显暂时放过他，对黎阳道：“皇儿，你既然意识到自己错了，那便自领罚吧。禁足思过到出嫁为止。”
刘琛立刻伸手去拉她，“儿臣先送黎阳回去歇息。”
是一个“赶紧把这丢人现眼的玩意儿藏起来”的架势，可黎阳不肯动。
犁涂哼笑一声，“我北狄虽然地方小，却也不至于跪求你中原吧。如今当面侮辱，中原陛下，这岂是区区一句‘思过’就能了结的。”
“那贵使要如何呢？”刘琛也不起身，他回过头，“小妹童言无忌罢了，你何必咄咄逼人，跟她一个妇道人家一般见识。”
“祸害两国邦交可杀，轻视我王更可杀。我不知如今的中原怎么想，在我朝秉将邪先王在世时，中原可是连斩我朝三位公主，借口都是破坏邦交联姻，藐视君上。”
苏婴差点忍不住瞪向他，然而还是勉强没有动容，好似从头到脚僵在了那里。
刘显目光阴鸷，终于肯正眼看看这位蛮夷之地来的使臣。
“你是说，要杀我皇儿么。”
黎阳并不是不能舍弃，可刘显也要脸面。单凭她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就杀了她，与皇家而言，是十分的屈辱。
“我自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贵国公主对我王大不敬在前，又语带嘲讽处处指摘我国公主，恕我实在不能听下去。”犁涂鹰一般盯着黎阳，“等她嫁过来，我王自会好好调教她。”
是啊，黎阳嫁去了北疆，哪还有安生日子在？且不说她是否平安顺遂，连性命都是不一定能保全的。
晏熹道：“那你究竟想怎么样呢。”
“本不该为妇道人家伤了和气，既然中原皇帝有意，我们便及早将这事定下来吧。”
黎阳复又跪拜，像是完全没听到他们在争什么：“儿臣甘愿受罚，只是，远嫁北疆，恐怕日后再不能见父皇了。这么一桩私愿，父皇还请再考虑考虑。”
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执拗个什么劲。晏熹忽然替他觉得开心：这重重宫闱中，即便所有人都憎他、厌他、弃他，还有一个人肯为他着想。
恐怕黎阳知道苏婴的身份，认定了要护着他，所以才这么激进吧。
本来已经放过她了，可她这么一说，刘显的眉头又皱起来。
“黎阳，休要再胡言乱语。苏婴，你给朕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这口气，就差把“你们有什么苟且”写在脸上了。晏熹心底冷笑一声，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德行自己还不清楚么，还为难人家。
天地良心，苏婴这种人要是真能和黎阳有苟且，那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
苏婴轻咳一声，“臣不知。”
他这声咳嗽极其微妙，故意讽刺似的，刘显一听到就变了脸色。晏熹差点笑出来，苏婴竟然明目张胆地让皇帝“差不多就行了。”
苏冶战战兢兢地垂下头，不明白这孩子忽然硬气是因为什么，生怕刘显发怒。
他们像是一对私奔被抓回来的小情侣，跪在殿中央各自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可他们不是。众人皆冷心冷情的院墙之中仍有如此一念执迷、惟愿他好的心意，苏婴觉得自己周身渐渐暖了，好像正一寸一寸活过来。
于是他不禁看向了晏熹，在这二十年岁月中另一个不经意照顾到他的人。
也是惟一一个毫不在意他身份、不困顿其中的人。
晏熹站在自己的位子上，有些纠结。倘若替苏婴说话，自己便要跪到前面去，可他不想跪刘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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