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婴还是将上席让给了晏熹。
虽说大昭以右相为尊，可“文丞相”毕竟是长辈，朝中敬重苏婴的人不少，可不服气的也众多，这样让一让，也不至于落下话柄。
那日吵了一架，短短数十天倏忽而过，他们再没提起这件事，又心照不宣将晏熹轻薄于他的事也藏起来，各自带着自以为是的秘密敷衍过这些日子。
夜宴伊始，一队舞姬广袖鼓动，似有流光闪烁其间，宫人们也都低眉顺目，小步呈上美酒佳肴。
刘显高坐龙椅，看起来兴致大好。他吃着不知哪位妃子精心挑选的葡萄，专心看歌舞。旁边丝竹管弦泠泠作响，只消听这奢靡之音，便能看到盛世太平，河清海晏。
朝臣宗亲分列，晏熹和苏婴同时上前祝酒，待一圈人都祝完了，刘显才招招手，让北狄使臣进来。
夜已深了，歌舞方歇，几个身着皮袄旃衣的异邦人便擦过缓缓退下的舞姬们上前来。向来做作的朝臣们已经捂住了鼻子，仿佛隔着好几丈远就能闻到他们身上的腥臭。
晏熹眼底暗含嘲讽，却始终没有出声。
今晚的戏台是刘家人的，他只在旁看着就好。
“使臣犁涂代我王向中原皇帝献上敬意，”为首的那个编着一头碎辫，还戴着硕大的耳环，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多谢中原皇帝盛情款待。”
他只微微躬了躬腰，随即站得笔直，完全没把刘显放在眼里。
刘显不动如山，静静等着他往下说。
“此次出使中原，我王命我携牛、羊各百匹，兽皮三百张等物，意欲求亲，使昭国公主结姻，此为礼单。”
刘显轻哼一声，明显没有将他当回事。
太监察言观色，也不让人去接他递出的羊皮卷，很快，就有一位臣子充当皇帝坐下的狂犬，张口就是一通乱吠：“贵国的王上可真是自傲得很，大张旗鼓来迎娶我天朝公主，却连使国十分之一的岁贡都拿不出。”
人家能拿出来这些已经很不错了，恐怕这还是挨家挨户抢来的。晏熹心底冷笑一声，倘若不是北方天气忽然转寒，大雪埋了千里草野，他们至于这么快就溃不成军吗？往年这个时候，再抢几座大昭的城池还是绰绰有余的。如今他们不过因为天灾暂时求和，这些人常日指点江山，还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
使臣却微微一笑，“我王与中原皇帝早已约定聘礼，大人又何苦为难在下。我想，中原皇帝既然不在意，那你们也没有在意的必要。”
晏熹觉得自己露面的时候到了，站起来拍马屁道：“也是你的陛下。”
“哦，我当是谁，原来是美名远扬的左相文璋。”犁涂微微一笑，衬得他本就粗犷的脸更为狰狞，“文丞相的面子，我本应当给，可在下有自己的陛下要效忠，只作为使臣面见中原皇帝，恐怕不至于吧。”
晏熹的表情立刻精彩起来，待要再说，犁涂却接着道：“咦，怎么没瞧见晏将军，可是身体不适？这等宴席，他也不至于排到后头去啊。”
他仿佛真的好奇，晏熹面上立刻配合地僵住了。犁涂分明知道晏家被满门抄斩的消息，就是要说出来刺一刺皇帝的心。
他曾一心杀敌，如今易地而处，却从异邦人绵里藏针的咄咄逼人中得到了莫大的慰藉——父亲你看，他们迫于刘显不敢提起你，可你的名字还是流传千里，连北狄蛮族都有耳闻。
与慰藉相伴相生的，自然是看到刘显哑口无言时的快意。晏熹笑了一声，故作轻松道：“你怕是不想活了。”
犁涂却执意火上浇油，完全没察觉到气氛古怪似的接着戳人痛脚：“三年前我出使贵国，有幸见到晏大帅，那长身玉立、气度不凡，令我仰慕至今，如今没能见到他，实在……”
“晏叙来已经死了。”蔺杨干脆利落地打断他，“这逆贼叛国，早已被满门抄斩，贵使还是勿要再提，免得伤了和气。”
苏婴本不想让他讨了口舌上的便宜，可晏熹坐在旁边，他也不想平铺直叙晏父已被满门抄斩的事实，所以蔺杨的话一出口，他就蓦地松了口气。
在明知晏叙来是被构陷含冤而死的情况下，他还是选择了现在刘显那边。
晏熹倒不会因为事实迁怒，微微笑着啜了口茶。
“哦——”犁涂拖着长长的调子，还带了个意味深长的转音，“怪不得在下这一路走来，见到不少通缉晏少帅的告示。”
眼看这事越描越黑，苏冶站出来道：“贵使欲让两邦结交，那我们还是谈正事吧，这些家务事就不劳贵使费心了。”
匡正轻而易举地死了，刘显却未能如愿寻到逃窜在外的晏家余孽，通缉令便一直未撤，这一直是他心上一根横亘的刺。
皇帝冷笑一声，“看来北狄是十分不愿臣服于朕了。”
犁涂虽然是个搅屎棍，却是个带刺的搅屎棍，到底是一国使臣，不卑不亢做得很好：“中原陛下何必曲解人意，所谓‘不知者不罪’，我也不知晏帅还有这等事，不过短短三年，竟有如此变故，实在可悲可叹。”他又行了一礼，“至于臣服，我想我们王上在来往书信中已经写得很清楚，结盟而已，何来臣服之说？倘陛下不愿再燃烽火，自然该大局为重。”
这就是明面上的挑衅了，还带着隐隐的警告——中原无可用之将，真要开战，成败还真不是定数。
刘显心里不舒坦又哑口无言的模样还真可笑。晏熹看戏似的看他们狗咬狗，甚至忍不住想与这位北狄使臣结交一番。不管是从谁口中听到父亲的名字，都比听刘显提起要好得多。
父亲有多少忠义给了刘显，晏熹就有多恨他。
苏冶默默等了片刻，见刘显不再说话，便道：“既如此，使臣还请坐吧，今夜开设夜宴专为接见诸位大人，莫要再口出狂言。”
双方各讨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头便宜，才算安静落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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