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她知道了他真正的、早已深埋地底的身份，又该如何自处？……不，倘若她在刘显面前提起自己中意之人……苏婴想都不敢想，刘显大怒之下或许会干脆将她关起来。
接下来的敬酒苏婴一直恍惚，心里烦乱起来，面上也藏不住忧心。
他坐立不安了片刻，只得让人去请公主稍留片刻，待府中宾客散尽，再与她好好说说。
刘琛善解人意地蹭过去，道：“黎阳，你还没来过丞相府吧。”
黎阳愣住，惶惑地点点头。
“那不如陪皇兄去走走？早听说苏大人的园子别具一格，既然来了，不赏游一番实在可惜。”
苏冶的宅子就是寻常院落，没什么别出心裁之处，可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黎阳会意，“自然，皇兄可否等我吃完……”
刘琛笑道：“当然，当然。”
在外人看来，这着实是一对令人称羡的好兄妹。他们相偕出行，仿佛曾在宫中并肩踏过无数的青石板。
刘琰看着他们离去，饶有兴味地对晏熹道：“看来黎阳对苏大人有意，文大人，你觉得怎么样？”
晏熹本来在喝茶，猝不及防被问及差点呛了一口，于碧立刻拍他的背，“什么怎么样？”
刘琰压低声音：“这门亲事。”
“也轮不到我来做主啊，他爹还在呢。”晏熹一语双关，苏冶同不同意不要紧，重要的是刘显。他怀疑就算苏婴真的将她娶回来，也会当做妹妹一样照料，绝不会逾矩半分，但皇帝的心思……皇帝要是知道自己的长女有了这等大逆不道的心思，恐怕要气得七窍生烟。
“也不知道苏老爷子是个什么想法。”他既是说给他们，也是说给于碧听，“苏大人和长公主也是郎才女貌，可惜驸马不得从政从军，我看他不大舍得。”
也不知他说的是恋栈权位还是舍不得美色，周遭人不过当一个笑话，都哄笑起来。
“那苏大人还住你那里么？”刘琰道，“其实他早该开府加冠，也不知是不是苏大人太挂牵他，竟然一直没有让他出去住。”
这才是个情报。他们一个个不动声色地伸长了耳朵。
“自然住我那里，虽然我也没什么好讲给他听，但商讨万事也要方便许多。此前一直未能同他有来往，是我觉得他不过一个黄口小儿，没想到他的抱负不小，又惊才绝艳，是我太狭隘。”晏熹“颇有感慨”，“也是我等自认能耐的老东西退场的时候，他更厉害些。”
黎阳知道刘琛是什么意思，拐过一处假山，他果然道：“黎阳，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不远处的亭中，苏婴轻颤着手沏了一杯茶。
黎阳笑着迎上去，“苏大人……今日之后，就该称你长烨了。”
这里视野开阔，说话也不会被有心人猜测。湖面吹过凉风，他紧握住茶杯。
“殿下，身处宫闱之中，万事不易，还望你保全自身。”
黎阳坐下来，“这就是你要同我说的话么？”
“是。臣微贱之身，担不起殿下厚爱。”倘若不是这般景况，苏婴万万说不出这样的话，一来太过自矜，二来太过不识相。
“我知道，”黎阳伸手解下面纱，“可我执意如此呢？”
苏婴立刻低头——未出阁的姑娘不能抛头露面，即便贵为帝姬也要戴着面纱，他不能轻易看见。
“你怕什么。”黎阳叹息低得仿如呓语，“倘若你是微贱之身，那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苏婴猛地瞪大眼睛看向她。
“你……”半晌没了言语。
“我知道父皇不会同意，也知道我在自寻死路，可我偏要这样。哥哥，你自出生以来就没有过过好日子，我一直知道，也一直不敢接触，就怕给你招来麻烦。”
苏婴的呼吸仿佛随着那一声“哥哥”断了，等到费力连上，已经抖抖索索喘得不成样子，他压不住语声中的颤意：“你一直知道……”
“知道。”黎阳笑容明艳，却给人垂死的鸟一样的惨绝，眼泪要坠不坠地缀在眼睑，“你先冷静，我有事要告诉你。”
苏婴忍不住往前一步，却知道刘琛一定在不远处看着，只得忍耐地握紧拳头，迫使自己不去碰她一样颤抖的手。
“刘琛应该知道你的身份，我让他来提亲就是为试探这个，他明显出乎意料，又十分为难，没能藏住。倘若真是这样，你一定要小心行事。”
“不……不……”苏婴摇头，“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你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你是我的哥哥，当年……你的母亲亦待我不薄，临去前交代我……”黎阳深吸一口气，“临去前要我一定帮衬你，我不能不管。”
“帮衬我什么？你一个妇道人家终日困在宫中，连行动都不方便，你能帮我什么？”苏婴刻薄地出言讥讽，“听话，这不是你能插手的事，我也不是你哥哥。”
“所以你是要我遵命吗？”黎阳不买他的账，“你果然是他的儿子。”
这是想让他妥协。苏婴冷笑一声，打算不领情个彻底，“你不用废话，即刻回宫去，你什么都不知道。”
和晏熹在一起，他也受了些潜移默化的影响，以前从不说“废话”这类字眼，一直当作粗鄙之语，可晏某人实在混账，三言两语就能跟他吵起来，久而久之，“关你屁事”这类话都显得没那么刺耳了。
“你一边让我听话，一边又不承认，”黎阳皱起眉头，像是真的动了火，“苏婴，我究竟是谁，你又究竟是谁？血脉真的那么重要么？难道苏大人替父皇教养你长大，你就不承认他是你的父亲么？”
美人动怒暂时压住了苏婴乱成一团的心绪，他渐渐冷静下来，“黎阳，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能不管就不要管，指望你这个年岁能帮上我什么忙？……她也忒胡闹了。你就当不知道，别跟我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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