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婴没有应声，此情此景，站在他身后静静听着就好。
“我觉得丢脸，堂堂尚书的公子竟然流连花街柳巷，还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混在一起，把自己毁了。我一路魂不守舍回到家，心想该怎么跟他说。”
苏婴被骤然的恐惧攫住了心，难道……李仁的事也同晏熹他们有关系？
他那个病病歪歪的练剑师父不就是从那边找来的吗？难不成他们是为了传递消息，这才……
他不是没说过要将大昭搅得天翻地覆，不悯苍生、不恋厚土，整个人都被一种偏执的疯狂占据，可苏婴从来没信过。
但经历了那样的事，他难道不会恨着所有人吗？可以利用的人都能利用，他和晏熹没什么两样，他利用李仁的死逼李荣退位，朝堂上立刻就难以平衡了。
六部尚书皆是数十年的积累，没了领头人，再要形成一股势力与各方相抗还得一段日子，且不短。
“我克制了许久，想着他已经行了加冠礼，不能再当小孩子看了，跟他好好讲道理肯定能听进去，可一看到他，我才发觉他瘦了很多，折腾得自己不成人样。”
“倘若不是你告诉我，我恐怕到他死也不明白怎么回事。”
苏婴焦躁极了，想立刻掉头冲回文府，质问晏熹这是不是她做的。他可以折腾，可以寻仇，但李荣清廉了一辈子，掌着吏部这么多年，还是穷得堪比九品芝麻官，能对他下手，他还有良心吗？
“家法都请出来了，他娘劝我。”李荣摩挲着他冰凉的脸，“我和他说了一夜，他一直答应，一觉醒来就不见踪影。”
“苏大人，你说，这怪我吗？”
苏婴说不出话来。李仁很可能死在了晏熹和他们的博弈上，而他们每个忠心匡扶朝政的人都是凶手。
“当然不怪你。李大人，你说令公子不是这样的人，现在死得身败名裂，你的心情我很理解。”抓住真相或许能短暂脱离伤痛，“但今日朝堂之上，蔺杨的举止你也看到了，我怀疑有一股势力，而令郎是偶然牺牲。”
李荣僵硬地转过头，脸上泪痕未干：“你说什么？”
枯瘦的老人尝立天地风雨间，仍有一把撑开乾坤的脊梁骨，如今满面泪痕，苏婴不忍再看。
“恳请李大人给后生一些时日，我一定问清楚。”
李荣惨笑着转回去，“你知道吗，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太忽视他，他日日在我面前晃，我竟然直到那日才发现他瘦脱了形。”
“苏大人还请先回去吧，让我陪着他，”李荣长长叹息，“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好，那后生明日再来。”苏婴顿了顿，“陛下那里我自去回，李大人无需忧心，先送公子入土为安吧。”
李荣点点头，也没看他，也不做声。
苏婴一出李府的大门步履便匆忙。他等不及去问那个人已经逐渐明了的真相。械斗非同小可，城中戒严，苏婴过了盘查，借了一匹马，在浓浓夜色中飞奔向文府。
起伏的马背上，那双眼睛亮得慑人，燃着不息的鬼火。
“听这气急败坏的脚步声，”晏熹笑道，“又有什么事情怪到我头上了，半夜来找我算账。”
于碧站起来，“那你们说吧，我先回去睡了。”
“叫兄弟们一并睡了吧，”晏熹撑着头，“就算伤了他也奈何不了我。”
于碧笑了：“是啊，英雄，给你拧断脖子的那个人，我还记得他。”
苏婴有生以来头一回踹开房门。
于碧微微抬眼看他，又担忧地望一眼榻上的人，对他点个头，算是行了礼，出去将门掩上了。
“瞧瞧这模样，”晏熹打趣到，“谁又惹到你了？”
苏婴一口气被于碧噎掉一半，另一半看到他也没了，毕竟那个人躺在这里，还是拜他所赐。
“坐吧，不是说不回来么，怎么，有什么要问我？”
坐着太没气势，苏婴没动，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生怕漏掉他一丝一毫的反应，“我问你，李荣的事，是不是跟你有关系？！”
晏熹愣了愣，笑起来：“怎么，李大人怎么了？”
“你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苏婴瞪着他，“我问你，李仁服食长门散，是不是你们的人害的？”
晏熹面上的神情一瞬间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他静了一会儿，“一个人选择什么样的路，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这都是靠他自己，难不成是我逼着他惹上那个东西的？”
苏婴：“……这么说，确实和你有关系。”
“当然，苏大人想怎么样？杀了我吗？”
苏婴俯下身子，狠狠拍在床榻边缘，“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句话几乎是压着嗓子吼出来的，他并非不知好歹的人，晏熹待他不薄，可当这份恩情凌驾在大义之上，便是千钧一发的危急，只能相负了。
“为什么？”晏熹静静看着他，一双眼中毫无波澜，让人想起极北冰原上的冻石，“你不知道吗？李荣官居吏部尚书，朝中有多少人曾被他赏识、受他提拔，明里暗里都欠着他这份人情，他又两袖清风，是个难得的忠臣。”
苏婴觉得一股邪火自胸口一路窜到了天灵盖，他紧紧扣住支撑床榻的木框，“所以呢？”
“所以这样的人留着，大昭还怎么乱？只要换一个到处受贿、任人唯亲的人，大昭的长城就倒了一半。”
“啪”。
清脆的声音乍响，苏婴竟然给了他一耳光。
晏熹眼中闪过剧烈的挣扎，一抹深色浮光掠影般飞过，他几乎立刻起身卡住了苏婴的脖子。
那位死在他手上的蛮子大概没想到如此力竭的人还能挣扎着爬起来扭断脖子，晏熹另一只手缓缓扣了上去。
苏婴有仇似的死死瞪着他：“你杀了我，否则我让你后悔一辈子。”
瞬息被压得仿佛一生那么渺远，晏熹看到那双眼中的恼恨、失望和浓浓震惊，拼命维持着就要分崩离析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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