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刘显从重重奏折中抬起头，“你说要拜文璋为师？”
“是，”苏婴淡然笑着，“陛下，臣以前太过狭隘，总觉得文大人不是东西，这段日子住在他府中，才觉得……”
“不是因为他救了你？”刘显冷冷打断他。
笑意有片刻凝滞，苏婴却笑得更深了，“陛下觉得臣是那种人吗？”
不是吗？刘显皱起眉头。
倘真是薄情寡义，又如何会待在朝堂之上，而非寄情山水？他明明是更愿畅游江湖，却偏偏困于一方朝堂，背起这大义。
“陛下误会了，”苏婴语调转冷，嘴角还勾着，黝黑的眼没有半分笑意，“当日文丞相并非为救鄙臣，他一片忠心为主，怎会在乎臣一个小小丞相的性命？”
他都自称“鄙臣”了，刘显却还是不愿放过他，“可朕听侍卫说，当时是他挡开了刺向你的剑。”
“陛下有所不知，”苏婴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眼睛忽然亮了，“文大人他身子骨不好，嫉妒臣乳臭未干就已经坐上了这个位子，说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将我踹下去。……自然，这是说笑而已。前些日子他找了个拳脚功夫还不错的师父打算练练武艺，臣每日在院中奚落他，他十分气恼。”
微一敛眉，苏婴接着道：“当时不过电光石火，我不过被他推开几寸，那一剑刺到我之前必然会刺向他，他大概是不忍在我这个后辈眼中落面子，这才顺手救我，实在无需太过计较。自然，鄙臣感恩戴德，但拜师之事另有原由。”
刘显点点头，执笔在奏折上画了一个圈。
“说来听听。”
“还是臣说的，文大人学富五车，辅佐之事多有自己的见解，只是唯唯诺诺、畏首畏尾，难舍弃自身浮华仗义执言，故而这些年一直没什么政绩。”
刘显头一回听到旁人这样评价文璋，颇觉新鲜：“嗯？所以你打算代他仗义执言？”
苏婴露出一种恰到好处的、狡黠的神情，“臣拜他为师，日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不能由着他胡说八道还逍遥快活。”
刘显彻底打消了疑虑，收起手上的折子，又打开另一本，跳过了这个话题。
“前些日子京城大乱，朕追查至今仍是毫无头绪，你有什么见解？”
苏婴的眼神陡然犀利起来，脸上装模作样的微微嬉笑不见了，沉声道：“陛下恐怕早有猜测吧。”
“你呀，”刘显笑着重重点在奏折上，“真是瞒不了你。”
“废太子以头触地，形容痴呆，在京多留数日，陛下本就有所怀疑。无论是谁，策动御林军谋反要比私养死士难得多。”
刘昱一倒，其他皇子们自然皆有机会坐上东宫之位，他们没有理由现在就动手谋逆，不管这些年暗自经营着什么，都不大可能越过这个太子直接勾搭上御林军。
而刘昱就不一样了，倘若没有匡正将他拉下马，刘显一驾崩，他登上帝位可谓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他是皇帝亲手养大的蛊，有一日生出悖心反噬，让他几乎连命都搭上。
刘显当晚就烧了一场，还好第二日不必早朝，时至今日还恹恹的，朝臣们问安的折子糊了一案，他还得拖着有恙的病体一一批回去。
可惜同时受到惊吓的苏大人没能得空，陪着他在御书房说话。
苏婴这时才微微失神，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刚帮晏熹说了一通好话，不但没抖出他的身份，反而替他遮得更严实了。
其实……也没必要这么帮他吧。
恩谢吗？自然是的。救命之恩胜天，他再混账也不能随手扔了。这个人情欠在那里，好似拴住了他一颗心，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想起他些微自嘲、些微无谓的笑。
晏家已经满门抄斩了，被斩的那位，是大昭的战神，是大昭的长城。
刘显亲手毁了长城，不是晏熹，还会有外族进犯。
“陛下。”
“嗯？”
“鄙臣多嘴问一句，当日文大人告发匡正窝藏逆犯，陛下你是怎么想的？”
“朕能怎么想，”刘显道，“到今日都没能找到余孽的下落，朕觉得消息是假的。”
“倘若是真的，陛下又当如何处置？……鄙臣之意，陛下应当明了。”
刘显盯住他，好似毒蛇盯住了猎物。
“你说呢？”
三个字极轻，带着气音说出来，杀意凛冽无比。
“晏熹战死南境在晏叙来……谋逆之前，”苏婴差点没忍心说出那个名字，“他未必有关联。”
“是，朕说了有关联才能杀无赦吗？”
“……”苏婴谨慎地试探，“自然是无需的。”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儿，皇帝忽然顿笔，唤道：“阿婴啊。”
苏婴俯首道：“陛下请讲。”
“朕知道你爱钻牛角尖，可帝王心术不同臣子的满腹经纶，明白吗？”
“臣明白。”
“你下去吧。”刘显撑着头，“朕乏了。”
苏婴行礼退下，没乘肩辇，一路走出宫门。
脚下似有何物催促，向来稳重的苏大人竟有些着急忙慌。坐马车不比骑马快，为了早些赶回文府，他头一回在官道上纵马。
晏熹不是第一回受伤，之前在南疆可算是伤痕累累，这点小伤不算什么。自回到京城，他得了空就练武，比起远征南疆之时更厉害了，一同对上三五个于碧那样的都稳操胜券。
可他现在的身份不允许他这样强悍，晏熹在家养了多日，直觉闷在屋子里要发霉。
“我说苏大人，能别这样一直盯着我看吗？老朽还是要脸的。”
苏婴悠悠翻过纸页，“谁盯着你看了，今古圣贤大道无穷，不是披着人皮的耗子充酸儒就能追赶的。”
晏熹一指门口：“你给我出去。”
“我不。”苏婴干脆地答话，“文大人答应过的。”
“欺负我现在没法起来揍你是吧，”晏熹磨着牙，“等我伤好了，非抽你一顿不可。”
“我等你伤好的。”苏婴笑了一下，“今天陛下提起了那场刺杀，你猜他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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