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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负屃乱15

    苏婴背着身子,似乎完全没看见他们之间眉来眼去,那太监便趁机做出细微的动作——做出一个拱手的模样,又指指晏熹。

    晏熹心领神会:苏婴跑到自己府上来干什么,皇帝果然是知道的,这幅画其实是赐给自己的。

    至于有什么意义,那就要看画上有什么玄机了。

    晏熹比了个银锭的模样,暗示下回进宫一定将没给够的银两补上,太监便慢腾腾地行了礼,恭送他们二位出去。

    身后有什么动静苏婴自然是知道的,他只是没打算揭穿,好给彼此都留些余地。他也想看看这些宫人能被买通的底线在哪里——倘若不妨碍大事也就罢了,如果太过分,他只好上谏皇帝再换一批人服侍。

    “苏大人身子不好,多有乏力,不如乘肩辇出宫吧。”晏熹实在忍不住逗逗他,毕竟他第一回恼羞成怒的模样实在太好玩。相比淡然悠远又八风不动的模样,那确实让他整个人都鲜活了不少。没有情绪的那是神,会意气用事的才是人。

    可能是本着同被皇帝压榨且明显打算兔死狗烹的一些微末同情,他更想看到苏婴身上的少年意气。

    早已从他身上远去的少年意气。

    “多谢文大人体谅,只是苏某身子没那么差,暮春时节仍有不少景致可见,自然是自己走来比较好。”

    胡说八道。宫墙之中除了宫女太监就没什么活物,御花园也不在他们出宫的路上,如果硬说有什么景致的话,大抵高高低低的红墙掩映中那些朱漆木门算是风景。晏熹一不做二不休地追问:“今夜还要与我同塌而眠么?”

    “……自然。”

    两人一路出了宫门,来时驾车的下人还在那里侯着。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苏婴下车的时候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回来的时候脸上明显有些春风得意——相府的下人们察言观色也是一把好手,更别提他这经常跟着自家老爷见各位天潢贵胄的车夫。他乐颠颠地把缰绳解开,“老爷,直接回府吗?”

    晏熹笑骂一声,点点头。两位丞相挤在一辆马车里,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又火星四溅。

    苏婴眼尾上挑,在一众瓜果间流连许久,最终掐了一颗葡萄。“文大人出门连护卫都不带一个,也真是放心啊。”

    “嗯?”晏熹拗出一脸夸张的莫名其妙,“为何要带护卫,难不成有人要伤我性命?”

    苏婴不信他真的不明白他话中所指,微微一笑道:“文大人树敌良多,自己不知么?”

    “都是为社稷为百姓,自然身正不怕影子斜。”晏熹说话好像把前夜里那些祸国殃民之辞全忘了个干净,一心一意地标榜起自己的忠君爱国来:“再说这可是官道啊,倘若真出了什么大乱子,京兆尹是干什么的?禁军倘若放任此等胆大妄为之事在眼皮子底下发生,那我们那位陛下大多也睡不了几天安稳觉了。”

    千人千面果真不假,倘若变脸也能排个位次的话,这位左相绝对能坐上第一把交椅。寻常圆滑的人都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倒好,说辞一天之内能变个百八十回还不带重样。

    晏熹当然不可能脱了给他看,毕竟他征战沙场,身上带着不少伤,最重的那一道横过胸口,还有不少看起来不长却险些将他捅个对穿的伤,某次中箭之后连营中大夫都说救不过来了,可他凭着一点念想从高烧中醒过来,那是父亲头一回忧惧得饭都吃不下。

    他当时就想,怎么样都得回去帝都,怎么样都得回去给爹娘报个平安,怎么样都得……至少将这南蛮人赶出我大昭的疆土。而现在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曾经拼死守护的由他来亲手毁灭,竟也没觉得自己有多悲哀。

    或许当他从尸山血海中爬起,当他目睹一杆帅旗坠地,当他看到晏家满门覆灭,当他在蛊虫之间挣扎求存,他的心早就被抛到了地狱之中,再不痛了。他想看到听风就是雨的百姓们哭嚎颤抖,他想看到皇帝那只握着天下杀伐的手无力垂落,只有这样,才对得起所有跟着他浴血沙场的将士们。

    仇恨泯灭的心有多可悲,可他现在站在这样一个位置,竟然只觉快意。当再看到与自己当初别无二致的赤子之心,他自然是被吸引的,自然想尽力去保护,可这颗心站在了他的对面,他无能为力。

    苏婴察觉到文璋明显没什么兴致再谈论下去,他睡在床榻内侧,留给他一个冰冷的背影。

    或许是丞相之位给他这样大的担子。

    成日周旋在文武百官之间,揣摩着并不通情达理的天子的圣意,每日为自己的乌纱帽担忧,自然承载着平头百姓不能理解的苦楚。虽然在苏婴看来这一切都是活该,可他还是有些理解他这忽阴忽晴的古怪性子的。

    看来今天是不能问出什么破绽了,人家一副完全不想搭理他的样子,再耗下去也是无用,苏婴闭上眼睛,等着梦会周公。

    晏熹的呼吸声轻得仿佛并不存在,苏婴并不知道,这是他最近在养成的习惯。他和于碧总该同塌而眠,而他睡得并不怎么香甜,或者说,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劳动人家姑娘睡在身侧已然失礼至极,且不说人家在不在乎清誉,那姑娘显然并不想嫁给他,然而有了这么一出,人家日后怎么嫁人呢?所以,再拖累她睡不好觉更糟糕。他睡时,一直将呼吸压得低沉绵长,然而奇怪的是于碧也常常睡不着。

    他们心照不宣、同床异梦,有时会聊起来,有时就这样死捱到天亮。他不是没有问过,但于碧笑起来狡黠得如同一只猫儿,三两下就将话题引向南辕北辙之处。

    或许是于碧还对他有什么防备……他觉得他们从南疆一路风尘仆仆而来,本该没有什么是互相隐瞒的,他们对彼此知之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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