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婴本以为他这次丢掉了十年份的脸,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甚至能面对文大人的嘲讽时,他的脸再度微微僵住了。
他见过明黄色的垫絮,见过赤色的,也见过檀色的,按理来说文大人家的月白也没什么好奇怪,可等他再度睡下来时,才发现中间有一团……一团……今天早上才让他差点自绝于此的东西。
他眼角一跳,心里庆幸着主人没有回来,忙吩咐人快拿浴桶来。他下饺子似的将被子和垫絮一并扔了进去,仿佛身后有无形的鞭子催促。苏丞相出生以来只洗过自己的衣裳,还从没洗过这种沾了水就死沉死沉捞不出来的东西,自己跟自己生了半夜的气,可算是洗干净了。
屏风是名贵的丝绸刺绣,他不好搭在那里,衣架摇摇欲坠,根本就撑不住。他叹了口气,抱着一堆湿哒哒的东西出了门。
“苏大人?”下人讶然,“你怎么……这种事小的来就好,你怎么还亲自洗了?”
苏婴不想搭理他,一挑眉:“我睡不着,洗了就洗了。”
他看了一圈,发现只有院里那棵树比较合适,走过去搭在了那里。水滴跟着他流了一路,他来回几次,才将被子拉平整,在一众下人异样的目光中长长舒了口气。
第二口还没舒完,他就敏锐察觉脚下的土有些不一样。他又不动声色地来回踱了两圈,发现不是错觉——新挖过的土更松软些,有人在这里埋过什么。
会是什么?他的心狂跳起来。在显贵名门中长大,他不是没见过家里“莫名其妙”死了人,就地掩埋的,不过多数人就算心里亏着,也会找个不用的阴沟、枯井什么的,裹张草席随便一扔,一年两年就会烂得差不多。埋在自己院子里确实很瘆人。
“苏大人,你干什么呢?”
“哦,没什么。”他伸手又拧了拧水,“我看看怎么能让它干得快些。”
下人一脸茫然:“……就算老爷出去了,这种事情你吩咐我们也是应该的啊,府中又不是只有一床被子,你难不成打算等它干了再睡觉?”接着又无奈地对“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补了一句:“那要等好几天的啊。”
“我知道!”苏婴耐心告罄,才压抑了不久、恼羞而成的怒意蹭蹭往上窜,几乎压着嗓子吼出来。
下人被他吓了一跳,不知道一向温厚的苏丞相为何如此暴躁,忙低头闭嘴了。
他暗暗留了个心眼,状若无意张望四周,却没发现暗暗窥视他的人。
或许只是多心了?
文大人的府邸,别说他翻翻土,就算是想在院里种蘑菇他也无权置喙。下人们没有格外提防着他,说明要么文璋不信他能翻出什么,要么就是他很规矩,除了眠花宿柳没有别的小动作。
他刻意矮下身,去翻看松软的土壤。下人们远远站着,也不敢再围过来,只有成穆提着灯过来,“苏大人是在干什么?可要老奴为你照灯?”
苏婴拍了拍那一块的土,“这里有些松软,久而久之可能会陷下去,我看看。”
“哦——”成穆笑着同他客气:“苏大人真用心啊,晾个被子都能发现。老爷这几日忙进忙出,也没注意到,这样,明日等老爷回来,我去请他的意思,在这里垫些青砖。”
文璋是个需要下人捧着的脾气,久而久之,文府上至夫人下至仆从都跟嘴上抹了蜜似的说话,有好就说好,没有好也要挑出个好来夸赞一番,好让老爷心里熨帖,不再随便找麻烦。苏婴被他这一番狗屁不通的马屁拍得噎住,想了半天,实在没想出该怎么接话,于是道:“烦请帮我拿床新的被褥吧。”
“苏大人太客气了,应该的,应该的!”成穆点头哈腰,眼冒精光,这还没长大的少年郎就是比性情古怪的老爷好说话多,也客气多,和他说话心里舒坦。
等一觉醒来,竟然破天荒的天光大亮了。苏婴从不会睡到日上三竿,可见昨夜折腾得他多心力交瘁。他草草洗漱了一番,一推门,差点给坐在石阶上喝凉酒的人绊个跟头。
晏熹面色蜡黄,灌酒如灌水,稀里哗啦喝了一壶下去,脸上纵欲过度的萎靡才消去一些,黯然回头:“你起来了。”
他没有给苏婴尴尬的时间,“刘昱昨日接到废黜的诏书,一头磕下去把头磕坏了,这会儿还晕着,陛下恻隐之心动了,直说这诏书下得不是时候。他废也不是,不废也不是,今晨命我俩入宫细谈,马车快要到了,你休整好就出发。”
苏婴:“唔。”
他没想到从来不怎么硬气的太子爷竟然还出了这一着,真是令人防不胜防。不过废黜之事大局已定,他想怎么样都是回天乏术。
也许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近,也不想劳动骨肉死在路上,干脆想一头磕死在东宫,放不下荣华富贵,也不肯放过皇帝。……苏婴发现自己对他的厌恶怎么藏都藏不住,于是很冲地接话:“怎么,他是想赖在这里不走了?”
晏熹一愣,“你是这么想的么苏大人。”
起床气是大了点,但他说的也是事实。“废太子只能有两条路,一,流放,死于途中,二,废为王,封地定在蛮荒之地,永世不得入京。眼看着要死在路上,他可能是想争个王来当,好歹能保住性命。”
“那等会儿陛下问起,你就这么回答他?”
苏婴眉间有一片戾气闪过,他摇摇头,“我会为他求情,让陛下准他贬谪边疆,做一个与世无争的王爷。”
“不是吧,这么不情不愿的,我看着你都觉得憋屈。”晏熹甚至都没发现他现在在和苏婴议论朝政,竟然还有那么一丝想同他站在一边的心,自己觉得好笑,“既然如此,我就劝陛下尽快送他上路吧。”
苏婴:“随便你。”
敢于在皇帝震怒时触他逆鳞的都是壮士,苏婴简直能看到文大人也被砸个满头包的模样,但他不打算提醒。这个时候不顺着他的意思讲点儿父子情分,别说他这个身份,连文璋都能让皇帝暴跳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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