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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长门散24

    于是他大喝一声给自已壮胆,猛地停下脚步转过头,“爹!”

    见鬼的,那鞭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到了他爹手上,他对着晏熹就是一顿狂抽,一边抽一边叫骂:“小兔崽子,胆肥了你!我让你跑!让你跑!让你跑!”

    晏熹疼得满地打滚,他爹根本就视若无睹:“晏家这么些年没出过你这样的东西,我叫你误国!你身为一个男儿竟然以色侍君,你可真是给晏家列祖列宗长脸啊。”

    “慢着,爹,你在说什么?”晏熹有些跟不上他所说的,但见他爹手中的鞭子竟然又多了一条,他打算左右开弓吗?

    正要魂飞魄散的时候,他瞥见了一片紫色的衣角,他抬起头,一阵大喜:“于碧,快救我!”

    然而于碧冷若冰霜地站在晏叙来身侧,仿佛根本就没听到他求救。晏熹有些生气,恨恨地爬起来。

    他茫然看着四周,刚刚的一切都拢上了一层白雾,什么都看不清了。

    晏家白骨烂在一步之外,他身后是一片乱葬岗——腐烂的腥臭自那处散开,他认得断了杆的帅旗、认得滚落在地的头颅、认得血染就的衣裳。

    那本该是晏家人的归宿:死在战场上,死在如狼似虎的敌人手中,守着大昭的国门,以血肉之躯筑成生民安平喜乐的城墙。

    而不是死在皇帝的猜疑中,死在午门的屠刀下,背负着背叛与耻辱,由史官的春秋笔留下寥寥骂名,从百姓的唾弃中远去。

    晏叙来的头骨碌碌滚到了他脚下,皮肉烂尽之下的森森白骨仍在对他冷笑。他艰难地活动牙关:“为什么活着了?你这个晏家的败类,为什么还活着!”

    晏熹仓皇后退,却被他猛地抓住了脚踝。躺着呢骷髅狰狞怒骂,站着的少年泪流满面。他跪下来,继而颓然倒在地上:“爹……你杀了我吧,我……”

    “我且问你,晏家所忠为何?忠君、忠国、忠于百姓!如今你对皇帝百般算计,他若死了,你也一并去死!”

    晏熹浑身发抖地看着骷髅叫骂,他下意识觉得应该反驳,却又无从说起——晏家是背负着“叛乱”之名被满门抄斩的,他如今却将这骂名变成了现实。

    虚妄中的十二根朱雀尾羽一闪而过,他仿佛又跌进了那个养满蛊虫的地窖,身上的皮肉开始发痒、溃烂。他嘶声尖叫,痛哭流涕,一手颤抖着伸向骷髅。

    “啪”一声,骷髅化成灰烬消失了。晏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一手抓了个空,尘沙从指尖漏走,他终于崩溃了,发出一声濒临绝地的嘶吼。

    “将军!”晏熹回过头,看见来给他解围的小战士被敌人稀奇古怪的弯刀拦腰斩断,滑腻的鲜血溅了他一脸,他手中那把卷了刃的长剑还在徒劳挥着,却连刺穿一个胸膛都艰难——

    就这样吧。他扔掉了剑,捂住眼睛。他已经不想再战了,毫无胜算、没有后援、弹尽粮绝,这已经是绝境了。

    “我真的很累。”他看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和躺在地上的宝剑,心里对自己道,“我是真的没办法了。”

    想象中的剧痛没有传来,他坐在地上,望着那边马上的女人,嘴唇还惨白着抽搐。

    他泪痕未干,踉跄着想拿起剑来,可是徒劳在地上爬了一阵,怎么都捡不起来。

    他已经两天没吃到饭了,日夜不分的战场上,他连个喝水的空隙都没能找到,此刻摇摇晃晃没有晕过去已是大幸。拿剑的手臂都僵硬,一旦松开,再不能握住了。

    苏婴逆着光躺在一旁,夕阳在他身上溶了一片灿灿的金光。他冷冷看着他,四肢抽搐起来。

    长门散常年摧残的身体终于撑不住了,战场上有不少一腐肉为生的老鼠,此时竟有几只毫不畏惧地向他凑过去。苏婴瘦削得只剩一把骨头,甚至没有力气抬抬手挥走它们。他看着自己一点点被吃掉,没有丝毫动容。

    奇怪,晏熹明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却忽然对他吼了一声:“你动一动啊!”

    沉默的女人仍坐在马上,尸山血海间只剩了他们三人。晏熹爬起来,握紧手中残剑:“你是谁?”

    女人脸上是南疆惯见的珠帘,捉襟见肘地遮着她英气的脸。

    “于碧。”

    晏熹摇摇头,连着后退了好几步,又步履维艰地走到苏婴身旁,“走,这里只有她一个人,我扶着你,她一个女人不会怎么样的。”

    于碧看着他扶起还在抽搐不止的苏婴,在他们身后淡然开口:“你扶着他,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他已经在黄泉路上了,你带不回来的。”

    晏熹背脊一僵,身上每处都开始针扎似的疼起来。此刻无谓浪费力气回嘴,他勉力扶着苏婴拨开横陈的尸体,往日落之处走去。

    “你带不回来的。”

    呢喃似的细语飘散在暮风中,荒漠中仍有冲天的狼烟,他们相互扶持着向前、向前,最终一步迈入了无底的深渊。

    晏熹猛地惊醒,翻身坐了起来。

    他动作凌厉,被褥扇起的风甚至差点将床边烛灭掉。烛灯晃了晃,幽幽地又亮起来,照亮他额上豆大的汗珠。

    冷汗淋漓。

    他听着自己如雷的心跳渐渐恢复平静,脑子乱成了一锅粥。太阳穴两侧“嗡嗡”地响,仿佛踏进了蜂房。他看了看旁侧榻上仍睡得安稳的苏婴,心想,不过是个梦而已。

    他掀开被子,心里庆幸着自己没有被吓尿了。往日战场未能让他畏惧半分,梦里却格外鲜活恐怖。

    我这是活着回来了。他僵硬着想。

    隐隐发抖的手根本就握不住想要披在身上的披风。他忽然瞥见了金线绣在衣服上的暗纹,一阵气血上涌,抬腿将架子踹翻了。

    他全不管这动静会不会吵醒苏婴,向门外走去。他握住了能复仇的剑,便要承受恨意生不如死的炙烤。

    他从炼狱中爬出来,不是为了伤春悲秋、畏首畏尾的。

    他哆嗦着坐在门槛上喝酒,夜里凉风习习,他再度就着残月和树影喝起来,却完完全全换了心境。

    苏婴悄然睁开眼睛。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摇曳着的影子,这才向旁侧望去。方才那一声动静肯定是晏熹愤愤地踹翻了什么东西,架子倒在地上顺便带翻了屏风,他们俩的衣裳落了一地。

    他做噩梦了。

    苏婴心有快意:他靠着多卑劣的手段爬上丞相之位,一定是夜里有怨魂来找他索命了,他平日里再云淡风轻,也拦不住心里的愧疚将他们招来。

    他本来就睡不了多沉,夜里晏熹忽然哆嗦起来,他还轻轻推了推他,不过没能推醒来。他呓语似的说着颠三倒四的话,口齿不清、乱七八糟,一会儿是“爹”,一会儿又嘶声咆哮,苏婴被他吵得更睡不着了,索性睁开眼睛看着他——长门散已经让他多日难以成眠,他睡不着,夜里就躺在榻上一动不动,闭着眼睛久了,千头万绪都会渐渐消散,睡不着,但也不算清醒。趁着这样的机会多多休息,便能在白日里有些气力。

    该怎么办呢,他想。他一直觉得自己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不会令任何人挂怀,心上唯一萦牵的是仍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然而现在突然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左相……他本来觉得他鸢飞戾天无须在意,没想到他忽然变了个人似的,甚至亲口言明要将朝野搅得天翻地覆,他又怎能容得?

    然而看着每况愈下的身体,他有些担心自己没几年好活。死了就死了,不过是为江山社稷捐了一身正气,可若死前,他没能拦住文璋伸向大昭的那只手呢?

    苏婴叹了口气,也翻身坐起来,在地上翻翻捡捡,终于在一堆散乱的衣物中败下阵来,随意披了一件出门去。一路走到了外堂,成穆正噤若寒蝉地贴着门站着,脸上还带着被骤然叫醒的倦意。

    晏熹倒了倒,壶中的酒竟就这样被喝光了。他心里一阵烦乱,猛地将酒壶掼在地上,在碎裂的声响中气急败坏地叫道:“成穆!”

    他错愕回首,看到默然不语的苏婴站在身后,一时找不到言语。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错眼看到披风上绣线一闪。

    苏婴忍不住伸出手想拉他一把,然而晏熹的半边屁股坐空了,在石阶上摔了个四仰八叉。他额上一时间汗如雨下,又开始发起抖来。

    “……”苏婴无言地看着他,几次开合唇瓣,终于道:“怎么在外面?”

    没有比这更令人惊骇的景况了,晏熹几乎连滚带爬地后退,大声吼道:“你别过来!”

    苏婴吓了一跳,连忙将自己伸出的手一并收回去,退回了门槛内。等了半晌,又道:“文丞相,你怎么了?”

    谢天谢地。晏熹想,幸好他说的不是“皇后你怎么了”,否则他绝对能当场背过气去。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粗声喘息。苏婴完全不明白自己的出现怎么会将他吓成这样,一边暗自思索,一边又有些可笑。

    文丞相色厉内荏,没想到做了噩梦连活人都怕。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抿了抿嘴唇,再度道:“怎么出来了?”

    晏熹一瞬间目眦欲裂,再顾不上他的身份了,尖叫着爬起来就向院外跑去,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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