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婴其实并没有睡稳当。他一向浅眠，半是因近日皇帝强迫他服食的长门散所致，半是思虑过重，有时候睡着了意识也清醒着，听到些细微的动静都能迅速清醒。
他一边听着晏熹辗转反侧，几不可闻地叹息，一边在心里盘算这位最近说话做事都不大正常的当朝左相又在憋什么坏主意，然而他翻身的时间都是定的，几乎就是一刻翻一翻，大概到了三更竟然披衣起来出去了。
苏婴在他身后睁开眼，看他绕过屏风，顺便勾走了案上半壶酒。他也听见外面的蝉鸣、风声和下人的问询，听见晏熹敬空无一人的庭院，听见他的脚步远去。
他惦记了大半夜的事是彻底没希望了。苏婴毫不客气地躺平，顺势占领了整个床榻，将另一床被子也压在自己身上。也许是身子越来越弱了，也许是相府的被子太薄，他竟然总在夜里感到冷。
为刘显效力他是认了的，长门散他也是心甘情愿地服下。如今他心头却有阴霾缭绕不去——前些年他同谋逆的晏叙来并无什么交集，但凭坊间的传闻和诸将领提到他时的沉默也能推断出他是一位可遇不可求的帅才。大昭不缺能士，但缺统领四境的元帅，虽然这些年没有再兴战事，但倘若真同谁打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他在朝中安插眼线非为结党营私，而是想着这把骨头还能撑下去的时候为刘显，为大昭多留下一些柱石，倘若日后遇到国难，他们便能遮风挡雨，令百姓免受战乱之苦，令国嗣绵延。
他希望大昭能在千年间屹立不倒，谁坐在那个位子上便给百姓荫蔽，让四海太平。他希望这些事，在他死去以前能做多少是多少。他不惧报应，只要能利于百姓，他做什么事都行。
但突然冒出来了一个文璋。苏婴以前并不觉得他如此多事，甚至多数时候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位和他几乎平起平坐的丞相在。在他看来，这看东西恋栈权位，并没有什么值得提防的，然而他近来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
事有反常必有妖，他不能放过这样的细节，更何况是一个人心性大变。他睡在他身侧却仍百思不得其解：文璋究竟是怎么了。
闭上眼睛，只片刻天就亮了。苏婴听到成穆轻轻扣屏风的边框，“苏大人，您醒了吗？”
他装作睡不安稳的模样翻了个身，成穆便悄悄退下，等着一刻以后再来问询。休沐之日，家中没有客人，按理来说是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的，不知道这位苏大人是不是这种习惯。
苏婴翻身起来，一把拉过架子上的衣服，动作之凌厉险些将架子一并拽翻。他干净利落地束好腰带绾好发髻，成穆听得动静，嘱咐下人们给他端来水盆。
“多谢。”他一眼扫到原封不动放在案上的画卷，“文大人呢？”
“多有得罪，苏大人，老爷昨晚辗转难免，因怕惊扰苏大人好眠， 寻别处睡去了。”
“唔。”苏婴看向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木，“在夫人那里吗？”
成穆头上一滴冷汗滑落，实在不知道人家为什么一睁眼就询问自家老爷的下落，且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这个……这个小人也不知道，老爷多半是在那里，倘若苏大人又急事的话，不妨先告诉小人，小人自去禀告老爷。”
“没什么。只不过昨日陛下赏了一幅画，我想等文大人一起打开。”
陛下亲赐的东西自然等同圣旨，不管怎么样礼数都是要周全的。成穆一听他这番说辞，忙一溜烟跑走了，行动一点儿也不像是个不惑之年的老管家。
“别急，”晓风将他的眉眼割得愈发锐利，“如斯大好晨光，可别耽误了与夫人浓情蜜意。”
他说得不错，晏熹确实和他的“夫人”在一起，也确实在“浓情蜜意”。他侧身枕在垒起来的锦枕上，正一脸坏笑地指着于碧的肚子，“夫人，这么久了，你怎么就不给我相府添个丁呢？”
于碧将收在袖中的小刀隔着衣袖抵在他脸上，同样温声道：“那也要老爷多多尽力啊。”
苏婴这些日子盯得紧，为防万一，于碧趁早给他换了一副面具。
人皮面具由鲛皮制成，虽然轻便，但若长期戴在脸上会使面皮腐烂，于碧的手艺自然不赖，还小心地避开了胡须生长的地方，可每隔半个月他就得换一遍，否则迟早会被这张脸害死。
即便是最有谋略的人也不敢想这样的法子，没想到他的运气还真不错，竟然到现在都没被发现。
“夫人这话的意思我就不懂了。可是在怪我跑去和苏大人的睡在一起？”
于碧见他明白了自己的威胁之意，将刀收了起来。这小刀是为给他换面具准备的，有三十二把之多，只有寸长，看着并不危险，但若想杀人也是轻而易举。
“你猜苏婴再过多久便会来找你？”
晏熹装模作样地学着街上算命先生乱掐一气，“唔，不久了。”
外面传来轻轻的扣门声，成穆叫道：“夫人，老爷你们在里面吗？”
“看，这不就来了。”晏熹坐起来，提高声量，“怎么了？”
“苏大人说陛下赐了一幅画，想同老爷一起打开，老爷，你看这……”
于碧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画？你没跟我说啊。”
“有什么玄机还请你多多留意。我觉得皇帝应该是想给我的，只是不知道什么用意。这事等同接旨，你也一并去吧。”
晏熹算是故意装糊涂，本来打开这幅画的时候需要全府的人都跪接，他却一脸状况外地出现，还带着夫人。苏婴也不想同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他住到这里来已经够奇怪了，他不想再给下人落下什么话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传到皇帝耳边去了，流言猛于虎的道理他还是知晓的。
画卷徐徐展开，竟然以墨绿为底色，明渊、长亭、清溪、红树、飞瀑、古刹、云霞、鸣禽……分明是琅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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