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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璋盯着那抹长身玉立的黑影,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没有看错,那是晏将军的独子,两年前大昭与南疆开战的时候就战死疆场。死讯同捷报一起传来的时候,皇帝差点从龙椅上跳起来。

    当时他仅有十八岁,长得极为俊美,京城有好多大家小姐痴恋于他。晏家的势力极大,满门忠烈、战功赫赫,下级的官员削尖了脑袋也要同晏家结亲。

    文璋的脸色一寸寸苍白下去,因为他知道,面前就是那传闻中已经化骨为灰的晏家公子晏熹,而晏家的覆灭,和他有着莫大的关系。

    简而言之,晏家满门抄斩,他是罪魁祸首。

    晏熹收剑入鞘,“铮”一声轻响,文璋抖得更厉害了。

    他慢条斯理地将文璋榻边的灯点起来,吹了吹摇曳的烛火,才抬起眼睛看向他。

    “文丞相,别来无恙。”

    文璋当然不会认为他是在和和气气地打招呼。门外一片死寂,没有任何人能觉察到他快要浸入骨子里的寒意和恐惧。

    晏熹轻笑了一下,“文大人,你觉得你叫出了声,会有人来吗?”

    他似乎就是想看他惊惧失措,看他崩溃看他痛哭流涕。然而文璋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枕边人就是他结发的妻子,依然保养得很好的脖颈上一道细细的血线,还在汩汩冒着血,而身体已经凉了。

    晏熹似乎已经坐在那里看了他一夜。

    他从血色蔓延的噩梦中惊醒,一伸手便摸到了榻上蜿蜒的血迹。此刻烛火旁的面颜是那么年轻,那么温润,却也那么冷冽。

    “晏……”

    “晏熹。”他轻声出言提醒,“多亏大人还记得。”

    文璋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一只手颤抖着抓住了床帐,继而攥得死紧:“你怎么会……”

    他几乎失语,根本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晏熹的耐心显然没有告罄,饶有兴趣地等着他说完下半句。

    “……你不是……死了吗……”

    这少年将军在朝中并不常见,而但凡他出面,便是大战在即。他爹是大昭的战神,生平所历之战几乎从未败过——最后死在了朝堂上,死在了阴谋算计中。

    文璋还记得晏熹当年拜将率军离去的模样,皇帝亲自践行,文武百官同送,何等气派。彼时的少年笑容和煦,犹三春暖阳。

    “不瞒大人,血仇未报,晏某人从地下爬上来了。”

    烛光倏地一晃,文璋身上便又多了一层冷汗。薄薄的中衣被汗浸得湿透,贴在身上,令他不寒而栗。

    晏熹眨眨眼,还能瞧见他身上那属于少年人的顽皮……除却手中长剑饮血,他还是以前那般意气风发、温润如水。

    桌上搁着放了半夜的茶水,茶叶都沉了底,泛出枯黄。晏熹敲了敲桌子,“怎么,以前我看文大人待人礼数周到,今夜却因后生失礼闯进大人的院子怪罪我,才这么无礼的吗?”

    他挂在唇畔的笑竟真像真心实意笑出来的,仿佛他今夜不是来取人性命……无端令人头皮发麻。

    文璋从榻上挪下来,不去看他血已流尽的夫人,颤颤巍巍地走到桌边坐下,活像个风烛残年、日薄西山的老人。

    晏熹眼中笑意更浓了:“这才对嘛。”他仿佛一个耐心教着小孩礼数的长辈,“我只是想问问,对我今时出现在今地,文大人你有何感想?”

    文璋如坐针毡,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早已被恐惧攫住,如坠冰窟般绝望了。

    晏熹渐渐散了笑意,却仍旧是天真疑惑的口吻:“大人答不上来,不如我换个问法——晏家为什么会灭亡啊?”

    为什么会灭亡。

    文璋强闭了闭眼,朝堂之上,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已经是历来的风尚。他要害谁,无非只有挡了他的路这一个原因。

    他终于开口,嗓音喑哑:“你杀了我吧。”

    他能悄无声息地摸进来,就一定能全身而退。文璋已经不寄望于府中侍卫能听到风声赶来。夫人的尸体就在榻边放着,而晏熹显然不急着走。

    他在朝堂上翻云覆雨,想要害谁轻而易举。他自认为得到了圣心就没有人能扳倒他,孰料会在戒备森严的丞相府被杀。

    他得罪过很多人,那又如何。只要皇帝信任他,他就握住了一切。朝中半数的官员都同他有交情,他们各取所需、相互扶持,又众星拱月一般聚集在他的身后,成为最强劲的力量。

    他们想要将谁参得家破人亡,都是轻而易举的。

    惟有晏家是个例外。

    晏家的宗族加起来都没有多少人,除却家眷,每个男人身上几乎都或多或少有着战功。

    晏家被满门抄斩,说到底是皇帝起意、他们推波助澜。

    “怎么不说话,文大人,您这张嘴可是鬼神莫辩,我还以为你能有成千上百个苦衷来说与我听。”

    “皇上是忌惮咱们晏家功高震主吧。”晏熹叹了口气,“这不知轻重的狗皇帝。”

    平日里要是有谁敢同他这样说话,他必然是要勃然大怒的。但此时,那远在宫墙之内皇帝对他将要掉下的脑袋鞭长莫及,他一时间竟然觉得这大逆不道的话听在耳中毫无不妥。

    “啧,说话。”晏熹伸手拍拍他的脸,“你同我说,你有什么苦衷,我看你是不是真的那么为难,如果真的不得已,我就放过你,好不好?”

    他的声音听起来又软又轻,文璋却一个哆嗦。

    晏熹站起来,“别怕,你说给我听。”

    文璋漆黑的眼中映出那少年俊美的面颜,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我……我……是皇上!皇上下令……”

    文璋的声音戛然而止。雪白的剑尖上映出他扭曲的面孔,而那长剑已经横到他面前来了。

    “文大人,你这话说得奇怪,我一点儿也听不出你的苦衷啊。”他颇为可惜地看着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的丞相,“其实我有些难过,我爹娘一定不想看到你下去陪他们,可我也不想你还留在这世间碍我的眼——更重要的是,我还得同你借个名字,所以,不得不让你下去见他们了。”

    他自问自答,全然不顾另一个已经完全瘫软下去的人。

    “行了,不跟你废话了。”晏熹侧着耳朵听了半晌,没多久就有人轻轻扣门。

    “进来。”

    恐惧终于将他压垮,文璋“砰”的一声摔倒在地上,那进来的是个一身黑衣的女人——同他榻边死去的夫人长得一模一样。

    女人没有搭理他,伸手给了晏熹一个木盒:“快些收拾吧,等会儿天就要亮了。”

    “嗯。”晏熹笑着将木盒打开,“夫人,你来给我戴上?”

    戴上什么?

    晏熹将盒子拿到文璋面前,“唔”了一声,用评说晚饭的口吻道:“是挺像的。”

    那一瞬间,文璋的怒意压过了惊惧,这人究竟想借用他的身份干什么?!

    “闭嘴。”晏熹将木盒放回桌上,剑尖往前送了一寸,将文璋的破口大骂堵了回去。

    “我其实不想让你这么容易就死了。满门抄斩的时候,我爹娘受了多少折辱,恐怕只有你最清楚。我那会儿想,要是我还能活着回来,我一定要将你全身的经脉挑断,然后缝上嘴扔给街头杂耍的艺人,牵着你走南闯北,让你这一辈子都做怪物。”

    “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你哪天走运,给我抖出去了怎么办?还是同你这府中人做个伴,整整齐齐地去见阎王吧。文璋,你记着,你害我晏家覆灭,我今日也杀光了你文家的人。你对我父母亲族的折辱,我日后再报。”

    那女人顶着他夫人的脸冲他笑得和善,文璋险些晕过去。

    “别担心,鞭尸那种事儿我做不出来,毕竟有辱气节风骨。你令我晏家覆灭,我便令你文家……哦,说错了,已经没有文家了。”

    “行了,不逗你玩了。”晏熹干脆利落地送出长剑,将他的喉咙捅了个对穿,“走好,文大人。”

    屋中那惟一燃着的蜡烛被文璋倒地的气流带得晃了晃,随即,一切声音都断绝了。

    良久,女人才将手搭上晏熹的肩。他轻颤着手,全然不见了方才的好整以暇。

    他是惧怕的……前路无有坦途,惟有荆棘相伴。

    “这次面具能管用多长时间?”

    “一个月。”

    “有劳姑娘了。”晏熹深吸一口气,全不避讳地走过去躺在了榻上。锦被上的血迹已然干涸, 他心里却依旧恶心。

    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没有夙愿得偿的满足。这条路便是一路走到黑,此刻这样选了,余生都不得回头。

    “闭上眼睛。”

    晏熹听话地闭上了。记忆中远去了两年的爹娘忽然鲜活起来,爹捋着胡须笑望着他,仿佛看到了儿子终于成器老怀甚慰;娘像他每次出征的时候一样含着眼泪捏着手帕,仿佛不忍他这样受累。

    女人的动作很快,最后蘸着水在他额间一一点过,在颔骨那里拿刀抹了一下,便将整个面皮贴好了。

    窗外传来闷闷的雷声,天地在酝酿一场大雨,天边已经现出了微微的光亮。

    晏熹用罗帕将手中长剑擦干净,再随意一扔:“告诉兄弟们动作快点儿,天快要亮了。”

    女人深深俯首:“是,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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