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会议室的大门再度被推开,电通公司的吉田在池井秘书的陪同下,低着头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装,衣着考究,可身上却没有半分跨国公司海外负责人的意气风发,反倒脸色透着几分憔悴与焦虑。
就连和池井见面时,鞠躬的幅度都比寻常大了些。
池井挑眉,率先开口。“您是电通华夏分公司的吉田总经理吗?稀客啊。我是熊谷组华夏分公司的负责人池井坊。欢迎您的到来,今天恰逢我公司开庆祝会,还请您不要嫌弃,落座喝上一杯。”
然而吉田非但没有落座,当他的目光扫过满室的美食与酒杯后,神色更显局促,甚至再度鞠躬道歉。
“非常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各位正在举行聚会,来得实在不巧,叨扰了。
“啊,这是哪里话,您何必这么客气。”
池井满面春风,尽力展现着友善与敬意,他不是冲吉田,而是为了电通。
“电通公司是日本广告业的支柱企业,不论是国内还是海外,我们这些日本企业都难免有需要贵公司相助的地方。能有幸与您相识,也是我的荣幸。”
话落,池井特意抬手示意身边的职员给吉田递过一杯红酒。
可哪怕他都做到了这一步,吉田却低下头,连忙摆手拒绝,身子还往后缩了缩,仿佛心里有愧似的。
这反常的举动,让池井心中的讶异更甚??他已然明显察觉到对方身上不对劲。
吉田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极大的心理建设。
他快速扫了一眼周围喧闹的人群,随即凑上前来,用只有两人能听的声音低声说,“池井总经理,实在抱歉,我今天前来并非为了业务洽谈......我有个不情之请,想私下单独和您谈谈,能否请您借一步说话?就占用您几分
钟时间,不会耽误太久。
“私下单独谈谈?”
池井脸上的笑容瞬间淡去几分,眉头不自觉地拧紧。
吉田这副躲躲闪闪、魂不守舍的模样,让他心里的不安扩大了数倍。
在这样喜庆的场合,对方执意要单独谈话,绝非好事。
更何况,这里是他的地盘,是熊谷组的庆祝会,他绝不会给任何人在私下冒犯自己,或是?出难以应对难题的机会。
想到这里,池井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与吉田的距离。
他的声音抬高了几分,足以让周围的人听清,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
“抱歉,吉田总经理,有什么话不妨直接在这里说。这里都是我的下属和朋友,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况且今天是我们公司的好日子,大家都在尽兴庆祝,我不想扫了大家的兴,更不可能因为您的突然到来,就把他们在这
里。”
此言一出,原本喧闹的会议室瞬间安静了几分,不少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两人身上,好奇地打量着吉田。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吉田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知道池井是铁了心要当众谈话,若是再坚持私下接触,只会让局面更尴尬,甚至可能激怒池井。
纠结了足足十几秒,才下定了决心,他眼神里满是身不由己的无奈。
“池井总经理,那我就如实告知了。我今天前来,其实是受人所托,替一位与您争夺京城游乐园股份的对手传话。”
“对手?”
池井的声音骤然变冷,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吉田,“你说的是谁?”
周围的职员瞬间炸开了锅,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交头接耳。
黄赫更是第一时间凑到池井身边,眼神警惕地打量着吉田,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利于熊谷组的话。
杉本和佐藤也脸色一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与不安。
吉田被池井的目光看得浑身发毛,却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说的是个华夏人,您大概已经听过他的名字了,他叫宁卫民。他让我转告您,希望明天中午十一点半,在皮尔卡顿大厦A座二楼的中餐厅御珍阁与您会面。他
想请您吃一顿饭,顺便就京城游乐园的归属问题,和您当面谈谈。
宁卫民!
这三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本就寂静了几分的会议室里轰然炸开。
现场绝大多数人,不管是跟进过京城游乐园项目的核心职员,还是只听闻过项目风声的普通员工,脸上都瞬间浮现出难以置信的震惊。
毕竟宁卫民这个名字,他们早已不陌生??在熊谷组与日中总合洽谈股份收购的过程中,这个被重文区政府初步选定,差点顶替日中总合的华夏人,早已被当作“失败的竞争对手”在内部提及过数次。
可谁也没想到,这个本应彻底退出竞争的人,竟然不肯接受失败的现实。
如今还敢派人主动找上门来,甚至指名道姓要与池井总经理当面谈判,这简直是异想天开!
“嗤一”
一声不屑的嗤笑打破了这份震惊,出声的正是站在池井身侧的副总经理黄赫。
他脸上的礼貌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轻蔑与嘲讽。
“原来你是替那个已经被淘汰出局的华夏人来传话的。难道他还妄想说服我们把京城游乐园拱手相让吗?真是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黄赫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着池井的神色。见池井脸色阴沉,他越发笃定自己的判断,语气也越发刻薄。
“总经理,这种跳梁小丑的无理要求,根本没必要理会!我看您犯不着为了这种人浪费精力和时间,直接拒绝就好。”
相较于黄赫的轻蔑,杉本和佐藤的反应则是纯粹的不满与恼怒。
两人脸色铁青,原本带着恭谨的眼神此刻满是阴翳。
佐藤甚至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对着吉田怒目而视,带着几分越俎代庖的质问。
“吉田总经理,您也是日本人,怎么能帮这种人传话?我们日中总合已经和熊谷组谈妥了股份转让事宜,京城游乐园的归属早有定论!这个宁卫民现在跳出来,根本就是存心不良,想破坏我们之间的合作!您这么帮助一个华
夏人,就不怕败坏电通公司在日本同胞心目中的形象吗?您让我们这些日本企业在华人员怎么想?”
杉本也紧跟着附和,眉头拧成一个川字,眼神里满是担忧与愤懑。
“是啊,池井总经理,这事儿绝对不能姑息!宁卫民此举,分明是不怀好意,更是不把我们和重文区政府的决定放在眼里!如果我们搭理了他,岂不是显得我们怕了他?传出去反而会让这件事平添波折,我们绝对不能给这种
人任何机会!”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语气里的不满几乎要溢出来。
毕竟他们好不容易才以优厚的价格把股份卖给熊谷组,能顺利返回东京与家人团聚,可不想因为宁卫民的突然搅局再生变故。
在他们看来,宁卫民的出现不仅是对熊谷组的挑衅,更是在毁他们的好事,必须把一切隐患扼杀在襁褓里。
会议室里的议论声再次响起,熊谷组的大部分雇员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吉田身上,像是在看一个破坏喜庆氛围的罪人。
然而吉田这个不速之客,即便额头上的汗珠越渗越多,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显得有些狼狈,看向池井的眼神里却只有坚定不移的执着,不见丝毫后悔与犹豫。
“池井总经理,我的话已经带到了,无论去还是不去,您只要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就好。”
他丝毫不理会其他人的反应,只求池井的亲口回复。
而这样的姿态,也让池井再度察觉到不合常理的蹊跷。
说实话,黄赫和杉本、佐藤的话,本就契合池井内心的态度??只不过作为熊谷组的总经理,他需要保持宽和的风度,不便表现得太过刻薄。
他原本的想法是顺水推舟,先让下属替自己给吉田难堪,再借下属的抵触为由拒绝,既压制对方,赢得面子,也不至于把人得罪死。
可现在,他犹豫了??这事怎么看都反常,就像佐藤刚才说的,一个日本人,还是电通的华夏负责人,为什么要帮一个华夏人出头?
思忖片刻,出于慎重,池井还是决定要多问几句。
“吉田君,你我同是日本企业在华的负责人,电通与熊谷组在华夏的往来虽不多,但我们毕竟都是本国企业,理当互相扶持才是。但您今天的来访实在让我费解,您为什么要站在那个华夏人的一边,还亲自跑这一趟替他传
话?难道您和他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商业往来,或是特别亲厚的私人关系?”
面对池井客气却不失审视的态度,吉田的肩膀垮了垮,脸上露出几分苦涩。
“请别误会,我和这位华夏的宁先生不仅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甚至在此之前,我们完全不认识。”
他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无奈,深深叹了口气,“哎,我有不得不来的理由。我也不?您了,这次其实是电通总部给我下的命令,虽然我个人不情愿,但也得服从总部的安排……………”
“什么?怎么会?这是怎么回事?”
池井追问,语气里除了匪夷所思,更带着几分警惕,“难道说,他用什么东西胁迫您?还是电通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
吉田猛地摇头,又赶紧低下头,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
“此事......恕在下不能明说。只是......他不是个普通的华人,您或许还不知道,他的妻子是大明星松本庆子,而且他个人在日本本土也有很大的产业,和许多大企业关系莫逆...………
他抬眼看向池井,目光里带着几分恳切。
“抱歉,今天确实是我冒昧登门打扰了。而且就像您说的,同为日本人,理当互相扶持。所以如果您拿不定主意,我从个人立场出发,会建议您明天去赴约。在这件事上,请您相信我,我是真的为了您好。对方不是无名之
辈,哪怕是敷衍,您也最好去一次,见面谈谈总没关系的,这个人能不得罪还是不要得罪为好。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这话像一块冰,瞬间浇灭了会议室里最后一丝热乎气。
满室的人都噤若寒蝉,先前的喜悦与轻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压抑的死寂。
刚才还嘲笑过宁卫民的黄赫,此刻脸上的轻蔑早已换成了慌乱。
先前的刻薄劲儿荡然无存,看向吉田的眼神里满是怀疑,仿佛在质疑对方的话有假。在他看来,宁卫民不过是个失败的本土竞争者,根本不配让日本顶尖企业的电通总部为之牵动,更不配让池井总经理亲自赴约。
尤其对方还是个华夏人,怎么可能娶到日本国民级的大明星松本庆子,还能在日本本土拥有庞大产业?
这简直超出了他的认知。
杉本和佐藤则彻底慌了神,两人脸色惨白,先前的恼怒早已被恐惧取代。
松本庆子的名字,对他们而言如雷贯耳,那是在日本影坛炙手可热的存在,是无数人的梦中情人。
佐藤踉跄着后退半步,扶住身后的长桌才稳住身形,声音发颤地喃喃自语。
“什么?是这个人娶了松本庆子......哪有这么巧的?真的假的?他还和许多大企业有关联?难道那个宁卫民真有什么来头?怎么可能?”
杉本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死死攥着拳头,指节泛白,额头上也冒出了冷汗。
他最担心的就是事情再生变故,若是宁卫民真有能惊动电通总部、与松本庆子联姻的实力,那他们顺利将股份脱手,返回东京的计划,岂不是要泡汤?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慌与不安。
先前“扼杀隐患”的强硬说辞,此刻早已咽回了肚子里,只剩下对未知的恐惧。
熊谷组的职员们也炸开了锅。
只不过这一次,议论声里再也没有了先前的傲慢与不屑,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惊疑与忌惮。
“松本庆子?那个国民女神?”
“这个宁卫民到底是什么人?在日本有庞大产业还和大企业交好,难道他背后有什么大人物撑腰?”
“咱们是不是太小看华夏人了?这件事不会真的有变动吧?”
“而且这里毕竟是华夏,这样的人不可能没有人脉。要是真得罪了他,会不会影响咱们后续在华的所有项目?”
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原本对宁卫民的鄙夷,彻底变成了对强者的畏惧。
而那些京城本地职员,听到这番话后,脸上的尴尬与压抑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惊讶与一丝隐秘的期待。
先前那句“操,狗日的”的低语者,此刻悄悄抬起头,眼中闪着光亮,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有几个年轻的本地职员,更是偷偷交换了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振奋。
他们早就看不惯日方职员的嚣张气焰,如今听闻自己的同胞作为对手,竟有如此显赫的背景,能让不可一世的日本人这般忌惮。
他们自然盼着宁卫民能给这些日本人一点颜色看看。
至于港城籍的职员,则大多面露茫然与惶恐。
他们缩着肩膀,低着头不敢说话,既不敢像黄赫之前那样轻蔑嘲讽,也不敢表露任何立场。
只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池井的神色,生怕自己不小心卷入这场风波,成为无端的牺牲品。
整个会议室的目光,最终再次聚焦到了池井身上。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决定。
这个决定,不仅关乎他是否会赴约,更关乎熊谷组接下来的应对方向,甚至可能影响京城游乐园项目的最终走向。
此时此刻,冷餐会上的美食依旧精致,美酒依旧醇香,却再没人有心思享用,空气中弥漫着压抑与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