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午时, 日光大盛。
山间小道本该荒无人烟,此时却是烟尘滚滚, 长长的车队奔涌而过,一面飘扬的大旗迎风飞舞着,其上几个火红的大字格外引人瞩目。
但凡稍稍有些见识的人都能认出, 这正是东黎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乘云镖局。
近百名镖师气势不凡,修为最低者也有枷锁第七重,那位领头而来, 主动“救下”晏危楼的何镖头, 更是有着洞见第一境通幽的修为。放在某些地方, 已然算是不折不扣的大高手了。
马车中,换了一身干净衣衫的晏危楼脸色发白地靠坐在软榻上, 神态与之前相比, 已是镇定下来。
他的容貌经过一些修饰, 原本凌厉的轮廓柔和了许多, 配上身上的一袭青衣, 整个人如青竹翠柏, 气度斐然。
直起身体,少年神情真挚地冲着对面的人拱了拱手:“这一次多谢公子仗义出手,否则我只怕要曝尸荒野了。”
“哪里哪里!”坐在他对面的青年似乎被这郑重的架势弄得愣了愣,笑着连连摆手,“不过是小事一桩, 不值一提。”
这青年名叫谢渝, 是乘云镖局总镖头谢乘云的儿子, 排行行三。也是这趟走镖真正的负责人。
此次他们正是走镖归来,刚刚屠灭一伙山匪,恰好在路边捡到了晏危楼。
原先那位何镖头盘问晏危楼来历之时,这位谢三公子一直坐在马车中不曾露面,这时便好奇地问道:“冒昧一问。这位朋友是发生了什么事?遇上了什么麻烦不成?”
“这就说来话长了。”
晏危楼摇摇头,唇角露出一丝苦笑。
他徐徐说道:“在下姓徐,名渊,本是家中独子。因着家中有些产业,平日里生活也算富足。原本只想着知足常乐,奈何天不从人愿……”
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一声。
“半月之前,家中突遭劫难,一家老小都……若非家父以命相救,让我得以遁逃山林,只怕、只怕……”
说到这里,少年垂下头去,声音变得颤抖,语气渐渐哽咽,似乎难以面对。许是情绪化作郑重之色,他身体前倾,举手一礼:“原来是平阳徐氏!”
徐姓普普通通,放眼天下不知多少,原本谢渝只当这少年不过是个普通地主家的少爷,被凶匪灭了满门。哪知道仇家居然是北斗魔宫?
这立刻让他想起半个月前发生在大雍与东黎边境平阳郡的一桩大事。
——号称“仁义无双”的义商徐氏,于家主寿宴当天,被人一锅端了。现场遗留的种种痕迹直指北斗魔宫。
“平阳徐氏广行善事,乃是天下闻名的义商。当年雍黎两军交战,豫水决堤,淹没东黎三城,险些闹出瘟疫。是平阳徐氏几乎舍尽家财,救下三城百姓,天下无不敬服。”
谢渝原本还有些怠慢的态度早已彻底消失,脸色大义凛然。
“那北斗魔宫动辄灭门,当有恶报。徐公子尽管在我乘云镖局住下,镖局上下,必护你周全。”
他这话倒也不是大话。
乘云镖局总镖头谢乘云出身微末,幸而拜得一位江湖散人为师,习得了那位大宗师平生最得意的独门功法《风雷斩》;加之他性情豪爽仗义,交友广阔,短短二十年时间,便从无到有开创出乘云镖局这份基业,本身修为也突飞猛进,只差一步便可入道。
有他坐镇的乘云镖局在整个东黎都算是一号势力,尽管与沧海剑宗这等圣地相差甚远,但放在大部分世俗势力中,也称得上黑白通吃。
当今天下道长魔消,有三大圣地镇压天下,沧海剑宗坐镇东黎,太上道门位处大雍南海之滨,悬天峰靠近三国交界北原之地。
北斗魔宫势力虽强,在三大圣地镇压下,又怎么可能将全部实力都暴露出来,就为了对付区区一个徐氏余孽?
因此,谢渝断定,即便有人还想斩草除根,也顶多不过派出七殿之一的力量。
而乘云镖局扎根当地多年,与东黎十大一流宗门都有千丝万缕联系,一旦这股力量团结起来,即便是北斗魔宫七殿之一,暂时抵挡下来也绝无问题。更不必说,真要有事,沧海剑宗绝不会不管。
如此想来,救下这位徐氏后人,其实风险并没有那么大,收益却是极高。不说可能收获的正道名望,单是徐氏广施恩义留下的人脉,还有可能存在的家资……都是一笔笔无形有形的财富。
不过是转瞬间就理清了思路,谢渝的态度变得热情起来,不再是居高临下隐含施舍,而是恍如接待贵客。
面对谢渝释放的善意,晏危楼自然是一脸感况下,他独自一人占着一张桌子,这本就足够古怪。更古怪的是,周围那些人宁愿都挤在一起,也不敢靠近那张桌子分毫。
只因之前企图这样做的人,都已经变成了那人脚下的尸体,被埋在了外面的漫漫黄沙中。地面上的血腥气仍未消散。
大堂中所有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只是默默喝酒,默默吃菜,连牙筷碰撞在一起的声音都没有。
“笃笃笃……”
那黑袍人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动着,不疾不徐的节奏牵动着众人的心脏一起跳动。
直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将之打断。
门帘被掀开,一道人影随着寒风一并飘了进来。相比之下,这似乎才是一个更加古怪的人。
身形同样笼罩在黑袍中,左边袖口探出的却是一截寒光凛凛的铁钩,来人脸上罩着一张漆黑的铁面具,一双眼睛从大堂中扫过,透出冷森森的光。
“大人!”
他毫不犹豫走过去,单膝跪下,恭恭敬敬低下头。
“您交代的事情,属下已经办妥。”
“很好。”
懒洋洋假寐的人抬起头来,下颌微微一点,深黑的瞳仁里溢出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冰冷中透出邪异。
他勾了勾手,像是在召唤一条猎犬:“你过来。”
跪在地上的人连忙向前一步,几乎要贴近对方的膝盖。他的确乖得像是一条忠诚的猎犬。
嗤!
一根牙筷突然间毫无预兆射出,自半跪于地的人头顶天灵盖而入,直接贯穿了他的大脑。
没有人能看清那黑袍人出手的动作。就像是没有人知道,原本好生生安置在桌角的牙筷是怎么突然出现在他手中,又是怎么突然被投掷出去的。
他们反应过来之时,一股血浆已然飙射而出。
大堂中的众人几乎都石化成雕像,从没有哪一刻感觉自己与死亡如此接近。
“嗬……你!”
跪在地上的人已经一头栽倒在地,眼睛还瞪得大大的,直直凝视着近在咫尺的晏危楼,瞳孔中残留着不甘与疑惑。
“只能说你的演技太好了,也太恭顺了,居然连我都看不出破绽。”
晏危楼轻笑一声,好心为他解答。
“但这就是最大的破绽。”
“你以为他叫做无恨就是真的无恨吗?那家伙演技可没你好,装得再恭顺,若有杀我的机会,想必绝不会放过。”
说到最后,他语气中带着一丝笑意,一点期待。似乎有一个随时随地想要杀掉自己的下属,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
晏危楼慢条斯理从座位上起身,神情不耐:“只可惜,果然是高估他了……”
“这种连自己都需要我去搭救的废物,有什么能耐找我复仇!玩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戏码?殊为可笑。”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他腰间寒月蓦然出鞘。
随着一声幽幽的长鸣,这一瞬,黑夜降临,一泓月光洒落人间,无尽的诗意中透出无边的杀意。
“好了,把那废物交出来吧。”
黑夜与月光交织,他的身影宛如踩踏于夜与月的交界线上,一半光明,一半阴暗。
“至少现在他还有用。”
黑暗里有谁无声无息动了。
风声乍起,晏危楼冰冷的刀尖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弧度,斜斜落下来,最终抵在一个人咽喉处。
是那个一直缩在柜台后面喝茶的胖乎乎的掌柜。
而拦在两人中间的这段路上,一切碍眼的东西都已经在刚才无声的交锋之中化作齑粉。
连带着还有四周倒在地上的七名酒客。
他们都是在刚才黑暗降临的一瞬,于七个不同的方位,以七种不同的姿势,用七柄不同的武器,同时围攻了过来。
又以七种不同的死法倒在了地上。
“客官……”脖颈一凉,胖乎乎的掌柜眯着眼睛笑起来。
“人在哪里?”晏危楼刀尖向前一递,划过一道血痕,“我的耐心不多。”